1.初秋

九十年代初期,土地承包到户十年后。

位于华夏西南的丘陵地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丘陵地貌相对特别,既无西部群山的雄壮,亦无江南水乡的温婉,远远望去,好似人群中普普通通的男子,相貌不奇,毫不打眼。

山湾地势低洼,开垦水田,只种稻谷,一年一季。

山腰陡峭,土层浅薄,远离水源,耕种苞谷、红苕、土豆等旱地作物。

坡顶风光迥异,平坦成畦,土壤深厚且肥沃,经济作物皆可种植,是农家主要承包地。

每年夏末秋初,这里田地庄稼成熟,遍地金黄,让人恍惚觉得堪比富庶江南。

唯有本地人知道,丘陵地区人多地少,不说天灾年,就说收成较好的年份,日子过得也算捉襟见肘。

每家每户建有两个粮仓,一个装稻谷,一个装粗粮,只是秋季开校时,两个粮仓都将骤然减少一大半。

百姓卖粮,或换作学费,或添些衣物以及日常用品,每到年底,家中余钱就所剩无几了。

最后剩余粮食,得留着口粮,顶多三天吃顿干饭,平时以稀饭为主,“主食不够,辅食来凑”,即便这般节约,每年至少也有一到两个月闹饥荒,接续不到来年秋收时候。

暮色中。

一个偏僻小山村名叫江家湾的地方,有位瘦弱少年,满脸汗珠,身上破旧衣服早已湿透,正身陷稻田淤泥,反手拖着田里最后两捆稻草,挣扎着往田埂方向走,每走一步都相当吃力。

来到田埂边,少年将两捆稻草一一推上田埂。

随后,他仰躺在田里水面上,任由混浊田水淹没半边脸,嘴里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那般虚脱。

长长的田埂上,挨个立着人高的捆捆稻草。

稻草一般用作喂牛,或者生火,是农村重要过冬物资。

但凡秋收过后,各家门前都会垒起一个巨大稻草垛,成为乡村一道靓丽风景。

过了今年秋季,少年孤儿寡母将离开江家湾,去县城生活三年,承包地已转交堂叔代为耕种,自然用不着稻草了。

少年本可将稻草丢弃田间,任由腐烂,或送给同村人家,让其自行打理。

只是,他天性善良,待事负责,临别前也得做完这个重活儿,算作送佛送到西善始善终吧。

至于晒在田埂上的稻草,谁愿意拿就拿走,也就不管了。

田埂上两捆稻草之间,匐地横卧着一条大黄狗,肥腴肚子活像农村做饭的风箱,一鼓一瘪,有节奏地抽动着,嘴里吐出猩红长舌。

浮在水面的少年仰望星空,想起初中班主任老师赠送的那本《平凡的世界》,以及孙少平、孙少安兄弟俩,他们与自己一样,面对艰难生活,唯有苦苦挣扎。

若说孙少安扎根农村只为改变农村,孙少平怀揣梦想离开故土只为改变命运,都算作上辈人在探索走出不同人生道路,给予进入新时代的后辈人昭昭启迪。

那么,作为七零后一代的自己,究竟走哪条路才最为合适呢?

问题太过烧脑,少年尚还想不明白。

休息片刻,他起身来,爬上田埂,一身泥水。

“阿黄,走,回家!”

少年轻唤一声,吹响口哨。

少年脱下湿漉漉的衣服搭在肩膀上,赤裸着上身,小步走在乡间田埂上。

大黄狗迅速往前窜,撞倒几捆稻草。

少年嘴上骂骂咧咧,扶起稻草,加快脚步追撵而去。

天色已暗,一人,一狗,没了影儿。

少年名叫江宁,年庚十五。

江宁七岁那年,某个雨夜,背着红苕藤的母亲周淑英摔下山崖,在家“唉哟”痛喊三天三夜。

见村上赤脚医生确实无能为力,父亲宁家勋赶紧送人去乡医院,原来是腿骨折、腰损伤。

医治三个月,周淑英未能痊愈,虽然能够下地行走,但是走路跛晃,再也做不了重活。

1991年,父亲江家勋患癌去世,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孩子争气,念完初中,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嘉州师范学校,后天报到,明天去县城。

五天前,少年请来同村劳力,帮忙收割三亩四分地的稻谷。

二爸江援朝蹲在田埂上,搓着成色不足的稻穗,说再等两三天就全熟了,现在收割实在有些可惜呐。

少年笑笑未作解释,开校在即,实在没法再等,不外乎多些空壳谷子,今年收成减少些罢了。

没了父亲的孩子,懂事早,当家也早。

走进自家院坝,少年看着数袋稻谷,突然有些生气,语气稍微重些:“哎呀,妈,我说了,拖完稻草就回家收稻谷,您怎么不听话呢?万一闪着腰咋办?”

中年妇人停止劳作,右手杵着扫帚歇息,左手扶着后腰,望着归家的儿子,露出舒心笑容,灿然道:“宁儿啊,妈能帮忙做些就做些,呵呵,不过确实有些腰疼,只能将谷子装进袋,却搬不进粮仓呢,还得等你扛才行!”

少年没吭声,放下手中衣服,伸手抓住袋子领口,蹲下身,用力扛在肩上。

一袋谷子至少也有七八十斤重量,成年人只需稍稍用力就可提起,但是对于半大孩子来说,相当吃力。

自父亲去世后,江宁成为家中唯一劳动力。

这三年,也是他读初中的三年,他边读书边做农活,虽说身子看上去较为清瘦,但相比同龄人,力气大了很多。

此时,江宁脸红筋涨,原本干瘪的肚子暴涨成球,腰间肋骨清晰可见。

他试着站了好几下,最后才起得身来,两腿颤颤巍巍,一步一点往屋里移动。

“宁儿,你慢点!”身后传来温声叮咛。

中年妇女保持先前姿势,抬头望向对面山腰,喃喃道:“老头子,咱们宁儿长大了!”

终于,十六袋谷子,七袋苞谷,全部入仓。

少年瘫坐石阶上歇息,汗水颗颗直冒,汇聚成泉,分成三五几股,顺着前胸后背往下流。

今年收成,较去年少了四袋,近三百斤,相当于家中少收入两百多块。

这是若放在寻常贫困人家,青黄不接起码接近半年时间。

好在江宁家境况尚可,在江家湾算得中等偏上人家,虽然庄稼收成不能足额保证口粮,但是,生前当村小教师的父亲领国家工资,不仅吃穿不愁,家里还有些积蓄,况且,抚恤金还一分未动呢。

山村起夜风,凉风习习。

少年冲个热水澡,穿条短裤,赤膊上身,肩上搭一条约尺长的旧毛巾,对着灶屋大声喊:“妈,我现在去福贵大叔家,商量明早卖谷事儿!”

“要得,别呆太久,早些回来吃晚饭!”

少年吹响口哨,带着大黄狗走出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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