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讨价

江家湾,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山村。

之所以取名江家湾,原因在湾里六十八户人家都姓江。

听老辈人讲,清代人口大迁移时,江家祖先五兄弟,由于一时未能在麻城及时登船,到达丘川地区时,已是最后一批迁移人家,自然没有肥沃富足地可选,于是走走停停,最终落户于草池这个偏僻地儿。

荣荣枯枯上百年,江姓家族逐渐枝叶分离。

外迁人家不少,其中不乏达官贵人,似乎忘记了祖籍,几乎从未回来过。

扎根于此的人家,世代耕种,彼此和睦,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些,但其乐融融。

任何地方都有贫富之分,即便地处偏远的江家湾也不例外。

江福贵家住湾头,其家境有如父辈为之取名这般,算得上本村首富。

早在土地承包到户时,他家开始经商,从最初种植莴笋、南瓜等农家小菜上街贩卖,到后来从事粮食、生猪、肥料、农药等生意,据说在草池及兴隆、石桥等周边场镇均设有分店,且在每个场镇自建起让人眼羡的两楼一底砖砌楼房,二楼以上住人,底楼开门面,生意几乎囊括场镇所有生意。

江福贵从小随父经商,自是精明过人。

他能从季节变换中嗅到钱味,以前叫投机倒把,现在叫善于抢抓商机。

就拿买卖粮食来说,每逢收成不好不坏时节,老百姓就会节衣缩食减少开支,农资交易数量不大且利润稀薄。

一旦遇到天灾或者庄稼丰收,他就兴奋得两眼冒光,仿佛遍地都是钱。

不过,这家伙精明之处在于不搞强买强卖,也不囤积居奇大赚灾难钱,守住法律底线,合法经营,自然富裕得心安理得。

他采取赊账的办法,若今年天灾就开仓借粮,等来年丰收还上便是,中间收取总量百分之二十的利息。

也就是说,今年借出两百斤粮,来年还回二百四十斤粮。

只要不从兜里掏现钱,老百姓倒也乐意,大不了来年多还上几担粮食罢了。

殊不知,粮食分陈粮新粮,价格有差异,借出是陈粮,还回是新粮,宁福贵不仅赚着新旧粮食差价,还白捡了算作利息的粮食钱。

湾底人家也每年卖粮,以前由父亲操办,三年前由母亲做主,去年即将读初二的江宁,陪着母亲来到湾头人家。

半大孩子站在旁边听了一阵,突然出声,坚持不借粮,让母亲出钱买粮,也不说理由。

丈夫去世后,身带残疾的妇人有些力不从心,只好听从儿子意见。

江福贵好说歹说,最终没能劝住后辈犟小子,加之同村同姓,况且江家勋还是自家四个儿子的启蒙老师,他不好撕破脸皮,只好答应卖粮,只是反复叮嘱,不能向外人说起这事儿。

此时,干瘦如柴的老家伙坐在自家堂屋,头顶百瓦日光灯,一手按住账本,一手拨得算盘叮叮作响。

桌子另一边,他老婆肖碧芳一边磕瓜子,一边呱嗒呱嗒说不停。

妇人长得丰腴又白净,心地也善,谁家借钱接物都会答应,可惜是个长舌妇,爱说东家长西家短。

湾里人对其尤为忌惮,不仅在于有求于她,更怕成为她嘴中对象,否则清白就不在了。

“福贵,今年收成好,谷价肯定大跌。”

妇人说这句话时,拿眼睛瞟向屋外夜色。

“嗯。”老家伙应得不咸不淡。

妇人没来由的兴奋,满脸八卦气色,细薄嘴唇翻动不停。

“哎,大家有得吃的,照理说今年日子过得去,偏偏还有人拿粮送殷勤。江太平那个冤大头,成天只晓得埋头干庄稼活儿,婆娘在家晒谷子,邻居江远树挑了两担谷子送过去,啧啧,恰好被五娃子看到了。”

老家伙回应语气明显带着不爽:“江远树家中田地多,院坝却小,万一人家借用江太平院坝晒谷子呢?”

“你晓得个铲铲!没有万一可能,只有一万个肯定!听说,前几日赶集时,江远树站在百货摊前挑选雪花膏,啧啧,粗鲁汉子竟然干这事儿,事出反常必有妖。昨天我遇到他婆娘,闻到一身汗味,倒是今日,在太平婆娘身上闻到了雪花膏味道。”

妇人嘴里吐出一颗瓜子壳,一脸得意望向当家的。

嘉州盛行大男子主义,江福贵也不例外。

此时,老家伙脸上浮起不耐烦神色,哑着嗓子训斥道:“哎呀,莫说这些晦气事儿,影响老子生意气运,去,出门看看宁娃子来没?他娘说今晚来谈谈卖粮事儿。”

妇人不情不愿站起身,走到门口望几眼,回到桌边坐下,继续嗑瓜子,聊起湾底人家来。

“宁娃子真造孽,十二岁没了老汉,老妈还残疾,好在读书在行,如今考上嘉州师范,以后就吃国家粮了,可惜他那短命老汉没福气啊!对了,福贵,等回人家来卖粮,你可得出高价,听说宁娃子要卖了家中值钱东西,带妈妈去县城,边读书边照看妈妈,哎,可怜,真的好可怜啊!”

说到后面,妇人竟然带着哭腔。

老家伙叹气一声,悠悠道:“人情是人情,买卖是买卖,压价是生意规矩,打点是人情世故,人情和买卖不能混为一谈。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个屁,都像你这样拿人情做生意,老子得赔个精光!你和周淑英关系好,明日去送别时,送她两百元钱嘛!”

夫妇俩正唠嗑着,屋外传来喊声。

“福贵大叔,在家吗?”

宁福贵嘴角翘起,轻轻掩上账本。

妇人放下手中瓜子,随即起身,扭着丰腴身子走到门口,欣喜道:“宁娃子,哦,不,小先生,你来了啊,福贵大叔正等着呢!”

江宁进屋来,客气寒暄一番。

妇人拉着少年桌边坐下,捧起瓜子,硬往少年手里塞。

江宁推却几下,见婶子实在热情,只好双手接住,随后放到桌上,随手捻起一颗,用手指将其捏破,再慢条斯理剥开瓜壳,往嘴里递送饱满瓜粒儿。

江福贵一脸惬意,两眼放光,静静等待一笔大生意。

“叔,婶,我妈向您们说过,今儿稻谷已晒干进仓,后天师范学校开校,明日我娘俩就得提前赶去县城,先寻出租屋住下。所以,今晚找您们商量稻谷价钱,明日过秤后,可以借用我家粮仓存放,也可运回你家。”

江宁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未等自家男人开口,妇人快言快语问道:“宁娃子,你家猪、鸡鹅这些家禽处理好没?没处理的话,婶买下来,出高价,如何?”

江宁咧嘴露出一口白牙,轻声道:“谢谢婶,我妈已经处理完毕,三头条子猪到年关就出栏,现在卖了太可惜,就请我家堂叔江援朝代养,说好过年宰杀后,一家一半,鸡鹅这些,已经卖给了江太平家。”

妇人脸上迅速浮起遗憾神色,用力吐出一颗瓜壳。

“咳咳,说正事吧!”老家伙开腔。

接下来,一老一小谈起粮食买卖价格。

“今年,苞谷与去年同价,没啥说的。倒是谷子收购价较去年有所降低,八毛一斤的行情,你可以去草池粮站打听。叔是生意人,不会欺骗你家孤儿寡母,还有,你家稻谷收割太早,空壳多,存倒是可以存,只是明年不好卖,所以,价格还得再低一点。”

“叔,你直接说,多少钱一斤吧。”

“额……一斤五毛三分,合适,很合适啦!”

“这价格太低,叔,一斤七毛八分,可以不?”

“不行呢,涨到五毛八分可以啦。”

“没法卖呢,大不了我就将稻谷存在仓里,反正小慧会帮助看家。”

“额……这样吧,看着你爸生前与我交好的份上,我最多能出六毛三分,咳咳,你一家人都走了,湾里最近不太平,偷鸡摸狗之事时有发生,你就不怕小慧一个小女娃子能够……”

少年沉默了。

妇人及时插话:“宁娃子,婶做东,就七毛吧。”

老家伙一听,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从座位上跳起来,手指自家婆娘,气得说不出话来。

妇人豁然起身,双手叉腰,怒目以对,气势汹汹。

少年突然很感动。

终究西风压倒东风,老家伙败下阵来,拿眼瞅着这位将来吃国家粮的同姓侄子,心中冒出“今日种下梧桐子,明日收获参天树”的想法,遂露出浅浅笑容,玩味道:“宁娃子,这次生意,叔肯定得亏,但是,你要记住婶的好,可别忘了,我们是一家人!”

少年如闻天籁,惊喜有加,抬腿就往外跑,好像生怕老家伙反悔似的。

管他将来咋样,现在能卖个好价钱就成!

不料,刚跑出去几步,肩上毛巾却掉在地上,半大小子随即折身回来,弯腰抓起毛巾,朝夫妇二人露个笑脸,迅速跑走。

“叔,明天早点来过称……”

远远传来喊声。

老家伙站直腰杆,背朝门口,双手叉腰,拿小眼狠狠瞪着自家婆娘,脸上布满八月暴雨前的如墨乌云,露出当家人的威严。

妇人自觉理亏,用丰腴身子撞撞男人,讨好道:“哎呀,老头子,莫怄气,不过少赚点而已,就当存善积德嘛,嘻嘻,我给你端一盘花生,喝一杯二娃子带回来的瓶装酒,额,不过,仅今晚一次,以后不许喝酒。”

老家伙肉疼脸色有所缓和,啧啧两声,咂了咂嘴,暗怀欣喜,嘴上却骂骂咧咧。

“周淑英家中谷子起码一千两百斤,败家娘们随口一句就涨了七分,差不多九十块呢,今晚一杯酒这么值钱?两杯行不行?”

“废话!喝不喝?不喝拉倒!”

“喝,咋不喝?赶紧的,拿酒上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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