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山雨欲来

1987年夏,青石村。

阿强蹲在屋檐下磨柴刀时,一滴冰凉的雨水砸在他后颈上。

他抬头望天,黑云压得极低,像口倒扣的锈铁锅,连山尖上的老槐树都蜷成了模糊的剪影。

远处传来李老仙沙哑的吆喝:“戌时三刻,龙王爷翻身喽——”

柴刀“当啷”掉在青石板上。

母亲活着时常说,李老仙的嗓子是被黄皮子叼走的。

三十年前他给镇上的刘大户看祖坟,硬说人家祖坟里盘着条“阴蛟”,要开棺镇邪。

结果刨出满棺黄皮子,咬烂了刘大户半张脸。

自那以后,李老仙的声带就像被砂纸磨过,吐字都带着血腥气。

“又扯你娘的臊!”隔壁王婶把喂鸡的簸箕摔得山响,“昨儿还说井水要变甜,今儿就咒发大水,老棺材瓤子嘴里没句人话!”

阿强攥紧磨刀石。掌心被粗粝的石面硌得生疼,却压不住胸腔里突突乱跳的心。

三日前他在后山撞见李老仙——那老东西正趴在乱坟岗子最歪的柏树下,耳朵贴着地皮,干瘪的腮帮子一鼓一鼓,活像只嗅到腐肉的秃鹫。

“要变天咯。”李老仙突然扭头冲他笑,满嘴黄牙间粘着暗红的槟榔渣,“小子,你爹刨的那口棺材板,还镇得住么?”

雷声在云层里闷哼,阿强猛地打了个寒战。父亲今早带着斧头上山了,说是要给村长家新打的棺材寻块上好的楠木。

雨点子开始噼里啪啦往下砸。

阿强抓起斗笠往山上跑时,听见王婶扯着嗓子骂:“小兔崽子赶着给你爹收尸啊?李老仙放个屁你都当圣旨......”

泥浆在草鞋底吱呀作响。阿强钻进老林子的瞬间,某种尖锐的呜咽刺破雨幕。

那声音不似狼嚎,倒像婴孩被掐住脖子的哭啼,听得人后槽牙发酸。

五根沾血的黄毛黏在荆棘丛上。

阿强蹲下身,指尖刚触到那撮毛,背后突然掠过一阵阴风。

斗笠被掀飞的刹那,他看见两道金芒——那是双淬了毒似的眼睛,嵌在张尖瘦的毛脸上。

黄皮子!

成年男人胳膊长的畜生人立着,前爪合十作揖,嘴角却诡异地向上咧开。

阿强想起村口瞎子张说的古话:黄皮子笑,生死簿上勾名号。

他抄起柴刀的手直打颤,刀背上的红布条在雨中糊成血痂般的暗影。

“滚...滚开!”

黄皮子突然窜起一人高。阿强挥刀劈空,踉跄着撞上树干。

腐叶堆里腾起股腥臊气,十几双金瞳在暗处次第亮起。

他这才看清,自己正站在个塌了半边的土包前——是后山有名的“黄皮子坟”。

领头的黄皮子喉间发出咯咯怪笑,脊背上的毛根根炸起。

阿强后背抵住湿滑的树皮,柴刀横在胸前。那些畜生却不动了,齐刷刷扭头看向他身后。

“咔嚓”。

枯枝断裂的脆响混在雨声里,轻得像声叹息。阿强转身时,正撞见父亲仰面倒在泥水里。

不,那不是倒。

阿福叔的躯干像被抽了脊梁骨的蛇,软塌塌地拧成不可思议的角度。

脖子却梗得笔直,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掐着下颌往上提。

最骇人的是那张脸——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和黄皮子一模一样的笑。

“爹!”

阿强扑过去时,尸体的眼皮突然弹开。浑浊的眼球凸出眶外,直勾勾盯着东南方。

他顺着那视线望去,隐约看见村长家青瓦屋顶上飘着缕灰烟。

是焚香的烟。

雨下得更急了。阿强背起尸体往山下挪,总觉得父亲僵硬的指尖在抠他肩胛骨。

路过黄皮子坟时,他余光瞥见个毛茸茸的影子——那只领头的黄皮子蜷在坟头,前爪抱着团血糊糊的东西。

是半只被啃烂的灰鸽子,脚环上拴着褪色的红绸。

阿强背着父亲的尸体跌跌撞撞下山时,雨势渐小,天色却愈发阴沉。

村口的老槐树下,李老仙正倚着树干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在昏暗中忽明忽灭。

“回来了?”李老仙吐出一口浓烟,浑浊的眼珠在阿强背上的尸体上扫过,“我说什么来着?棺材板镇不住,就得死人。”

阿强没吭声,咬着牙继续往前走。

李老仙却突然伸手拦住他,枯瘦的手指戳向尸体脖颈处的紫斑:“瞧见没?黄仙索命的记号。”

“你少在这儿装神弄鬼!”阿强猛地推开李老仙,眼眶通红,“我爹是被蛇咬了,才不是什么黄仙索命!”

李老仙嘿嘿一笑,烟锅在树干上磕了磕:“蛇?你爹脖子上那圈紫斑,可是黄皮子的牙印子。”

阿强一愣,低头看向父亲的脖颈

。果然,紫斑边缘隐约可见细密的齿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咬过。他想起那只领头的黄皮子,喉咙里泛起一股腥甜。

“村长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阿强抬头,看见村长带着几个壮汉匆匆赶来。

村长五十出头,身材魁梧,脸上总挂着和善的笑,可那双眼睛却像两口深井,让人看不透。

“阿强啊,节哀顺变。”村长拍了拍阿强的肩膀,袖口飘出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臊味,和阿强在黄皮子坟前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爹是被黄皮子害死的!”阿强攥紧拳头,死死盯着村长的眼睛。

村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叹了口气:“这孩子,伤心过度说胡话了。

黄皮子哪能害人?你爹八成是被毒蛇咬了,咱们得赶紧把他抬回去,别让尸身淋坏了。”

几个壮汉上前接过尸体,阿强却站在原地没动。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父亲的眼睛还睁着,浑浊的眼球死死盯着村长家的方向,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阿强,回去吧。”村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比刚才重了几分,“晚上来我家吃饭,咱们商量商量你爹的后事。”

阿强没应声,转身往家走。路过李老仙时,听见那老东西低声嘟囔:“棺材要吃人喽......”

深夜,阿强家

阿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父亲的尸体停在堂屋,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尸臭混合的味道。他闭上眼,却总看见那只黄皮子诡笑的脸。

“咚咚。”

窗棂被轻轻敲响。阿强猛地坐起身,看见小芳的脸贴在窗户上,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滴。

“你怎么来了?”阿强打开窗户,压低声音问。

小芳翻窗进来,浑身湿透,手里攥着本发黄的县志:“我查到些东西,你爹的死可能没那么简单。”

阿强接过县志,翻开小芳折角的那页。泛黄的纸页上写着:“清光绪年间,青石村曾爆发黄皮子瘟疫,村民捕杀黄皮子千余只,后遭黄仙索命,死者皆面带诡笑,脖颈生紫斑......”

“你看这个。”小芳指着书页边缘的一行小字,“黄仙索命者,多为当年捕杀黄皮子者的后代。”

阿强的手微微发抖:“你是说,我爹的死是因为......”

“因为你爷爷。”小芳压低声音,“县志上记载,你爷爷是当年捕杀黄皮子的领头人之一。”

阿强猛地合上县志,胸口剧烈起伏。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大,夹杂着某种尖锐的呜咽,像是黄皮子的哭啼,又像是父亲临终前的**。

“还有件事。”小芳凑近阿强,声音压得更低,“我怀疑村长和这事有关。

他最近总往县城跑,我跟踪过他一次,发现他和一个穿黑袍的人见面,那人身上有股怪味,像是......黄皮子的味道。”

阿强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想起村长袖口的腥臊味,想起父亲死不瞑目的眼睛,想起李老仙那句“棺材要吃人喽”。

“我得查清楚。”阿强咬着牙说,“我不能让我爹白死。”

小芳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我配的驱邪药,你带在身上。黄皮子最怕雄黄和朱砂,万一碰上,撒出去能保命。”

阿强接过布包,正要说话,堂屋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爹?”阿强猛地站起身,抓起柴刀冲了出去。

堂屋里,父亲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香烛被打翻,烛火点燃了供桌上的黄纸。

火光中,阿强看见尸体的嘴角微微抽动,仿佛在笑。

“棺材要吃人喽......”

李老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强浑身一颤,手中的柴刀“当啷”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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