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夜

大隋仁寿二年  霜月二十三日

晌午,东海水域与蜿蜒山峦相拥之处,清平村仿若一颗被岁月温柔包裹的明珠,静谧而安宁。

楚尘缩在岩缝里啃海带根,咸得直吐舌头。这破岛连棵正经树都没有,歪脖子老槐树上结的野果比盐巴还涩。海风卷着浪沫子往脖子里钻。

"爹说过,涨潮时礁石滩能捡着蛎子..."他掰着手指头数退潮时辰,脚底板早让尖贝壳划得没块好皮。忽然瞧见岩壁上爬着几只青壳螃蟹,眼睛唰地亮了:"嘿!可算逮着你了。

楚尘边追螃蟹边抹鼻涕。他记着爹那张黑脸膛,左脸上三道疤跟蜈蚣似的——那是降服虎蛟留下的。娘总说:"你爹年轻时可俊了,要不是这疤吓人,早被渔娘们抢去当上门女婿。"

娘自个儿倒是顶好看。发髻永远梳得溜光水滑,插着半截玳瑁梳。有回爹喝醉了说漏嘴:"这是你太奶奶传下来的,能镇海妖哩。"娘就抿嘴笑,眼尾的细纹像小鱼摆尾:"净瞎说,真要这么灵验,咋镇不住你这醉鬼?”

这鬼地方白天热得像蒸笼,夜里冷得打摆子。楚尘把破船板搭成窝棚,底下垫着晒干的海藻。最要命是淡水,岩缝里渗的水带着股铁锈味,喝多了直犯恶心。昨儿下雨时他捧着龟壳接水,倒看见壳底刻着歪七扭八的小字——爹教他认的字派上用场了。

"楚...氏...秘...宝..."他挠着被蚊子咬肿的腮帮子,"爹净唬人,要真是宝贝,咋不自己留着?

"尘儿看好了!"爹把渔网抡得呼呼响,"这招叫'天罗地网',你太爷爷当年..."话没说完就被娘打断:"又吹牛!上月谁撒网缠住自己脚脖子,扑腾得跟落水狗似的?"

海风送来爹嘿嘿的憨笑。楚尘把脸埋进破袄里,那上头还有娘熏的艾草味。

是夜,白沙村笼罩在诡异的寂静中。本该涨潮的时辰,海水却退至十里开外,露出长满藤壶的礁石群。渔家檐角悬挂的青铜铃铛无风自颤,发出细碎呜咽——这是楚家先祖留下的预警法器,六十年前陈朝妖蛟作乱时,都不曾响得这般凄厉。

楚尘蜷缩在芦苇席上,单薄的麻布衫裹着嶙峋的肩胛,露在袖口外的手腕细得能看见淡青脉络。他盯着漏风的窗纸发呆,月光把破洞映成游动的银鱼——这是父亲昨日新猎的鲛鱼油熬成的窗纸,本该光润如绢,此刻却泛着病态的灰黄。

"尘儿,把姜汤喝了。"母亲端着陶碗进来,发髻间插着半截玳瑁梳,这是楚家祖传的辟邪物。她眉心的朱砂痣在油灯下忽明忽暗,像颗将坠未坠的血珠。楚尘捧着碗小口啜饮,忽然被呛得咳嗽,瘦削的脊背弯成虾米。母亲急忙拍抚,指尖触到的蝴蝶骨硌得她心头发酸。

"尘儿,去祠堂添些灯油。"楚寻摩挲着腰间鱼皮囊,里头装着刚从县衙领回的密函。白日里那骑快马的隋军斥候面色凝重,说是晋王杨广的船队七日前在蓬莱外海遭遇黑雾,三十艘五牙战船仅存半截桅杆漂回。想到密函末尾"荧惑守心,妖星现世"八个朱砂红字,这位白沙村里正的手掌渗出冷汗。

祠堂方向传来青铜铃的躁响,三十六枚镇海铃无风自动。楚尘记得三岁那年海妖作乱,这些刻着玄武纹的铃铛也不过轻颤三声。此刻它们却像被无形的手疯狂摇晃,声浪在村中石巷间碰撞出涟漪,惊起檐角栖宿的夜枭。

楚尘抱着松明灯转过神龛,玄武岩雕的镇海兽双目突然淌下血泪。他踉跄后退,撞翻了供桌上鎏金龟甲——这是开皇元年隋文帝亲赐楚家的宝物,此刻甲片缝隙竟渗出腥咸海水,在青砖地面汇成卦象。

突然窗外传来阵阵杂乱脚步声。

"坎上艮下,水山蹇。"窗棂外传来嘶哑嗓音。一群黑袍人肩头积雪未化站在院子里,饕餮纹铁面折射着冷月寒光:"楚家窥天机三百载,可算到今夜血劫

楚寻看看窗外,"带尘儿去密室!"他解下腰间鎏金龟甲塞给妻子,甲片碰撞声里混着海潮轰鸣。

楚尘被母亲拽着奔向祠堂,赤脚踩过结霜的青石板。他回头望见父亲裸露后背,身上是刺青此刻刺青正泛着幽蓝光芒,与黑袍人面具上的饕餮纹遥相呼应。

"坎上艮下,水山蹇。"为首的黑袍客踏雪而来,铁靴碾碎檐角坠落的冰凌。他袖中滑出半枚鎏金虎符,晋王府的狴犴纹在月光下狰笑:"楚寻可知?杨素的楼船在黄河口捞起了陈叔宝的镇国鼎。"

楚寻反手抽出供桌上的青铜钺,刃口十三枚铜环叮咚作响。这是开皇九年平陈时文帝亲赐的"斩蛟钺",此刻映出他眼底血丝:"难怪海水退了三里,原来晋王殿下要效仿始皇帝沉鼎镇海?"

话音未落,祠堂梁柱轰然炸裂。楚尘被气浪掀翻在香案下,看见鎏金龟甲滚落在地。隋文帝御赐的"永镇东海"篆文正在剥落,露出内层暗红血契——那是仁寿元年楚家歃血为盟的印记。咸腥的海风突然灌入鼻腔,他后背泛起针刺般的痛楚,恍惚看见虚空中有龟蛇虚影交缠。

"尘儿!"母亲的尖叫刺破黑雾。楚尘挣扎着爬起,发现掌心的血正被龟甲吞噬。供桌上的玄武石雕双目淌下血泪,在青砖地面汇成星图。他忽然想起父亲醉酒时的呢喃:"玄武七宿对应神州七海,我们楚家人..."

黑袍首领的障刀已劈至面门,刀刃十二金环震出摄魂魔音。楚尘怀中的半块玉玦突然发烫,那是去年生辰时父亲从海蚌中剖出的奇物。玉光暴涨的刹那,他看见母亲发间的玳瑁梳炸成碎片,三十六个镇海铃同时爆裂。

海啸声自地底涌来。楚尘在眩光中望见难以置信的景象:父亲背后的镇海蛟刺青破体而出,化作十丈青蛟缠住三名黑袍人;母亲撕开染血的裙裾,露出小腿上暗红的七星阵——这是楚家女子代代相传的保命符,此刻正引动九天雷光。

"跑!"父亲最后的嘶吼混着血沫。楚尘被气浪推出祠堂,怀中的龟甲突然伸出无数血丝,将他裹成赤茧滚入密道。在黑暗吞没意识的瞬间,他听见晋王虎符坠地的脆响,以及黑袍人惊恐的呼喊:"玄武泣血...这是大凶之兆!

海风裹着咸腥掠过茅草屋檐,楚尘在睡梦中皱了皱鼻子——今夜的风带着铁锈味。他翻了个身,月光透过窗棂将父亲悬挂的渔网投影成巨蛛,正无声笼罩他的床榻。

"铛!"

金属坠地的脆响刺破寂静。楚尘赤脚踩上冰凉地面时,看见母亲绣了一半的荷包滚落门边,丝线还连着被扯断的系绳。

"娘?"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月光泼在院中石磨上,将张大伯半截身子染得惨白。那只布满老茧的手仍死死攥着杀鱼刀,刀锋嵌在黑袍人的胫甲缝隙里,暗红液体正顺着鱼形纹饰的凹槽蜿蜒而下。

"跑!"父亲的低吼从厢房炸响。楚尘看见父亲古铜色的脊背弓成山峦,手中鱼叉卡住两柄交叉劈下的骨刀。母亲蜷缩在灶台角落,发间插着的木梳断齿正随颤抖簌簌掉落。

黑袍首领自阴影中踱出,面具上的饕餮纹吸饱月光,喉间发出砂纸摩擦般的笑声:"楚家守了三百年的东西,该易主了。"他指尖腾起幽蓝磷火,映出父亲胸膛狰狞的镇海蛟刺青。

玉佩在楚尘怀里突然发烫。当那道裹挟黑雾的磷火扑向父亲时,青芒自他指缝迸射,在虚空凝结成半透明龟甲纹路。黑袍人们齐声低呼,面具下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玄武甲!果然是楚家余孽!"首领五指成爪撕裂屏障,却在触及楚尘衣角的瞬间僵住——少年背后浮现出虚幻的龟蛇交缠图腾,祠堂方向传来苍老的钟鸣。

咸腥海风裹着火星子扑进祠堂时,楚寻正把儿子塞进玄武石雕的暗格。他后背的镇海蛟刺青泛着诡异的靛蓝色,鳞片缝隙里渗出细密血珠——这是楚家男儿催动禁术的征兆。

"狗日的晋王走狗!"楚寻反手扯下供桌帷幔,靛青腰带上别着的七把鱼刀寒光凛冽。最长的"斩蛟刃"足有小儿臂长,刀背上十三枚铜环叮咚乱响,这是开皇九年他随杨素征讨陈朝余孽时得的赏赐。

黑袍首领的铁靴碾碎门槛,面具上的饕餮纹吸饱月光:"楚里正好身手,可惜..."话未说完,楚寻的渔网已兜头罩下——那可不是普通渔网,网眼缀满玄武鳞片,沾着经年累月的海兽血污。

"刺啦!"渔网缠住三个黑袍人的瞬间,楚寻咬破舌尖喷出血雾。镇海蛟刺青突然活了似的游出皮肉,化作三丈长的血蛟,将网中敌人绞成碎肉。但更多黑袍人从梁上倒悬而下,骨刀直取楚尘藏身的暗格。

"媳妇儿!"楚寻暴喝声中,林氏踹翻香炉。炉灰里腾起七星阵红光,她赤脚踏进阵眼,褪色的绣花鞋瞬间燃成灰烬:"尘儿闭眼!"妇人扯下发间玳瑁梳掷向半空,梳齿炸开成三十六枚镇海钉。

楚尘从指缝间窥见毕生噩梦:娘的小腿血肉在阵法中汽化,白骨上浮现北斗纹路;爹的后背皮肤寸寸剥落,血蛟哀鸣着吞噬主人残躯。鎏金龟甲突然滚烫,在他掌心烙出玄武图腾。

"走!"爹残存的半张脸在血雾中咆哮。楚尘被气浪掀出祠堂后窗,怀里的玉玦突然嗡鸣。他下意识按娘教过的渔家闭气法,一个猛子扎进退潮后的礁石涧——那里藏着爹去年布下的玄武阵眼。

海水灌入阵眼的刹那,玉玦上的裂缝迸发青光。楚尘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挤碎,再睁眼时已置身深海。巨大的龟蛇虚影笼罩周身,所过之处虎鲨退避、蛟螭俯首。他回头望去,白沙村所在的海岸线正被幽蓝磷火吞噬,隐约听见娘破碎的歌声混着潮声:"月出皎兮...蛟人悄兮..."

仁寿二年冬,东海有光彻夜明。《隋书·天文志》如是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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