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寒月拂过山崖。
崖下,寒潭杀气腾腾。
枯死的白桦林在风中发出骨骼摩擦的呜咽。
潭水表面结着薄冰,裂纹如蛛网蔓延至李承风跪坐的膝盖。
他左肩插着半截断箭,血珠滴落冰面时发出细碎的炸裂声。
赵无极的黑铁重甲碾过冰层,每一步都让潭底沉睡的暗流震颤。
当他摘下鬼面盔时,左颊那道蜈蚣状的刀疤被月光舔亮——那是三年前为救李承风留下的——少年曾无数次摩挲过这道伤疤。
"师父..."李承风咳出血沫,手中紧攥着半枚青铜虎符。
这是昨夜赵无极亲手交给他的信物,说是调兵合围黑山匪寨的密钥。然而当他率三百死士冲入山谷时,迎接他们的却是南境世家的铁鹞骑兵。
"虎符本是一对。"赵无极用枪尖挑起少年下颌,金属的寒意渗入齿缝,"你持阳符作饵,南境萧氏持阴符收网——多亏你引来的这群北境精锐,足够换三座铁矿的盟约。"
李承风喉头发出困兽般的低吼,突然暴起挥刀。刀锋却在离赵无极咽喉三寸处凝滞。赵无极的枪尖刺入李承风掌心,将他的手钉死在冰面上。
这柄精铁陌刀,是去年冬至赵无极带他亲手锻打的。陌刀锻造时,雪花落进熔炉的滋滋声犹在耳畔,此刻刀身倒映出的却是漫天火箭撕裂夜空的轨迹。
"兵法第三篇怎讲?"记忆里的声音穿透霜雾。彼时赵无极正用陨铁枪挑开他招式破绽,枪尖在雪地上划出北斗七曜,"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少年突然剧烈颤抖,昨夜三百死士浴血的哀嚎穿透耳膜——那些被铁鹞子践踏成泥的儿郎,临终前还在高呼"为赵帅开路"。
"棋局收官,总要舍些卒子。"赵无极的枪尖挑起少年下颌,玄铁寒意渗入齿缝,"萧家要北境军脉图,为师要苍山玄铁矿,至于你..."
他想环顾四周。他想到周围一定有些人在挣扎,在呼唤某些名字。那些被烧成焦炭的或者正在烧成灰烬的有替他挡过箭的老马夫,有偷偷往他行囊塞炊饼的哑女。当鲜血堵住喉咙,他甚至连他们的名字也说不出来了。
血顺着枪纹爬行,在霜花间仿佛勾勒出一幅扭曲的北境地图。
"你看这寒潭,"赵无极俯身耳语,"表面冻得再硬,底下依旧是暗流吃人的漩涡。执棋的手,就别太嫩。"
冰层深处传来沉闷的碎裂声。李承风看着血滴在冰面蚀出的小孔中,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北境人的血太烫,会把薄命烧短的。"此刻他才惊觉,那些教他仁义韬略的深夜长谈,那些为他挡箭疗伤的殷切姿态,不过是赵无极在驯养一把趁手的刀。此刻想来,夜里烛光映在师父刀疤上的模样,分明是饿鬼舔舐刀锋的剪影。
当赵无极的枪尖挑向少年喉管时,潭底突然炸开一声龙吟般的爆响。李承风用受伤的手抓住枪杆,借力翻滚撞向冰层脆弱处。寒气裹着血腥味呛入肺叶,他在坠入潭水的瞬间挥刀斩断左臂——连着那截将他钉死在棋局中的枪。
漆黑的水流吞没了一切声响。恍惚间他看见冰面上晃动的火把如猩红独眼,而赵无极的影子正在俯视这片埋葬理想的墓穴。李承风任由身体沉向潭底,右臂却机械性地挥刀刺入岩缝。刀锋与山石刮擦的火星中,他想起苏婉采药时说过的话。
"断崖之下,埋着蛰伏千载的龙骸。"苏婉采药时的话忽在耳畔响起,青丝拂过她腰间的百草囊,若有所思的说道,"轩辕之誓未绝,必有应天之人负之而出。"
七日后,南境商队在苍河下游捞起一个残破的人,左臂断口参差如兽啮。怀中紧抱的半截陌刀上,隐约可见反刻的北境布防图——那是李承风濒死时用刀尖在岩壁上拓印的,血迹与铁锈混合而成的诅咒般的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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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未散,朱河蹲在铁匠铺门前磨剑胚,紫竹筒里的山泉水顺着青石凹槽流下来,打湿了草鞋尖。村里人都说轩辕老头收了个傻子徒弟——十七岁的小伙子不去猎豺狼,偏要守着个破铁炉。
"叮——"
铁锤砸在通红的剑身上,火星子溅到少年挽起的裤脚。轩辕老头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带着铁锈味的痰卡在喉咙里,像他铸废的那把刀。
"小子,去村口迎迎。"老头扶着门框,左手习惯性按在右肋下方,"今天有货到了。"
"好。"放下铁锤,朱河甩了甩酸麻的手腕,竹叶擦着脸颊掠过。
晨雾在竹梢凝成露珠时,竹林方向传来马蹄声,惊起三只白鹤飞出。
当黑鬃马冲出晨雾时,朱河的锈短剑正沿着青篾游走。竹屑簌簌落在沾满苔痕的石阶上,朱河削着竹蜻蜓。远处突然传来铁掌踏碎卵石的脆响,少年手腕微顿,剑锋在竹节纹前堪堪停住。
雾霭深处窜出一匹通体乌黑的塞北良驹,鬃毛间缠着几缕暗红丝绦。马背上玄色披风猎猎作响,金线绣的狻猊在朝阳下忽明忽暗。
朱河注意到他扶剑的右手缺了小指,断口处裹着半新的素绢。檐角铜铃忽然无风自动,草庐深处传来三声悠长的剑鸣,惊得竹海翻起千层翠浪。
"叨扰。"来人摘下斗笠,斗笠掀起时带起一线寒光,左眉骨有道旧伤疤,"烦请通报轩辕师傅,东西到了。"
来人没有注意到,朱河经过他身边时紧紧盯着他的腰间长剑——那剑鞘上嵌着七颗孔雀石,正中间那颗泛着诡异的幽蓝。当他解剑时,朱河看见剑格处隐约浮出"照胆"二字,却在触及孔雀石蓝光的瞬间化作青烟。
铁匠铺后院响起重物坠地的闷响。朱河转身时瞥见卸下马鞍后的木箱,箱角沾着暗红色泥块,像是从鬼哭崖背阴面挖出来的。
少年皱了皱眉,仿佛从这来人来物和那逼近的道不明的事上闻到了什么气味。
轩辕老头拿着风箱往炉火里吹风时,火苗直往上冒。火里仿佛映照着什么,火舌窜出来,像是受困的野兽想要托龙而出。
"该来的总要来的。"老头子叹了一口气,手里家伙什一直在忙活,又沉默了下去。
老头的咳嗽声更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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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筛漏下的光斑爬上剑匣时,乐桃正在溪边磨剑。
空气里没由来的气息,让乐桃像是神经被绷紧了一样,连磨剑也磨的心不在焉。
乐桃叹了一口气。
阿爹要他今天编完三个竹筐好凑齐三十个送到镇上去,他却先在后山竹林子里练了回剑。练了一会便觉得今日有些沉闷,让人静不下心来。
"整天就知道耍这些花架子!"苍老的声音惊起竹梢寒鸦。
乐桃手一抖,剑尖在水面划开破碎的银光。三十个未扎完的竹筐整整齐齐码在溪边青石上,每个筐底都沾着未干的露水。他这才惊觉自己竟用晨雾未散时砍的嫩竹编了半日。
竹叶簌簌分开,露出阿爹补丁摞补丁的粗布短打。老人枯枝般的手攥着半截断裂的篾刀,刀柄缠着的布条还渗着新鲜血迹:"巳时一刻,杂货铺的伙计来催过两趟了。"
溪水突然漫过磨刀石,乐桃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正死死按在剑柄的缠丝纹上。那柄阿娘临终前用银镯熔铸的剑纹,此刻在溪水里泛着幽蓝的光,剑身"斩春风"三个小篆被水波扭曲成游动的蛇。
乐桃反手格开父亲掷来的篾刀时,腕骨撞在剑柄吞口处突起的云纹上。这个自幼重复万遍的防御动作,如今竟要微屈膝盖才能让重心稳当——去岁霜降至今,他抽高的身形让惯用的三尺青锋显出了几分局促。
断裂的篾刀深深嵌进了溪边老柳,震落几片黄叶。父亲盯着他随呼吸起伏的锁骨,那里本该悬着祖传的蟠螭银锁,此刻却空荡荡。
"十八年..."老人突然笑道,空瘪的左袖随着微微起来的风飘荡,"你娘熔了传家镯,倒给你铸出柄噬主的凶器。"
溪水漫过少年新换的鹿皮靴,这是镇上刘铁匠上月送他的及冠礼。乐桃忽然想起那个雪夜,六岁的自己蜷在娘亲染血的斗篷里,听着同样材质的老靴踏碎檐角冰凌的声响。水面倒影里浮现出那夜纷扬的鹅毛雪,恍惚间闻到母亲的斗篷浸着铁锈味的温热,老靴碾碎冰凌的脆响混着她渐弱的哼唱:"...春风不解离人剑,偏裁新柳作故园..."
水纹忽然漾开血色,他猛然惊醒,发现掌心不知何时被剑柄云纹割破。父亲枯瘦的身影在涟漪中扭曲成嶙峋老竹,张开紧紧攥住的手,手上是半枚生锈的蟠螭银锁。
"那年,你娘用最后的真气封了这柄剑。"老人的独臂忽然暴起青筋,残破的篾刀凌空劈向剑身,"她至死不知,就是你引来了这柄剑!"
"铛——"
剑吟如泣。
恍惚间,那些记忆碎片突然刺入脑海:娘亲咽气时锁骨处游走的青黑纹路,铁匠连夜锻剑时炉火里嘶鸣的银镯,还有父亲在铸剑房外折断的左臂...
溪水暴涨,上游漂来半截焦黑的竹筏。乐桃在晃动的波光里看见十八年前的自己——襁褓中的婴儿心口,本该挂着银锁的位置,赫然烙着与剑纹相同的蟠螭图腾。
"也罢。"无视了银剑的嘶鸣,老人丢掉篾刀,一把抓住乐桃的手,暴躁地拽着乐桃走去,"你娘救了你,我也不能让你死!"
"带着那柄破银剑和那破青铜剑匣,跟着我来…"老头子嘟嘟囔囔,后面念叨的什么乐桃也没听清,"这破桃花村里能镇住这玩意的人也不多了…啧…北头的轩辕老头到底会耍点剑,至少比东头的老秀才好点…啧…自从南头的朱道士走了以后倒让村子冷清了不少…欸…只能说是世事无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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