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13年。
古谢国。
从十五岁及笄那年起,梁心就一直被娘亲催婚,娘亲说我们家的女人都是红颜短命,她想活着看到自己的外孙女。22岁,今天是梁心的洞房花烛夜,梁心却有种无法摆脱的不详预感,就在今晚,新郎必须死。
梁心万万想不到她今生今世还有机会与谢天按照周公之礼明媒正娶,殊不知,自己的父亲乃是谢天的杀父仇人,而谢天也杀死了梁心的四个亲人,如此不世之仇,不共戴天,仅仅凭着代表执政六卿从镐京才来了三天的太保邵公几句说话就轻轻化解了?!十年苦恋,无尽磨难,已经几近绝望,幸福一朝突如其来,太不真实,梁心很想相信,但是不敢相信,万一这一切幸福只是假相?只是幻影?只是一厢情愿的美梦?花烛高照,洞房亮如白昼,梁心眼里却是鬼影幢幢、杀机四伏。
虽然谢天作为谢国之君承父遗志誓死不肯臣服周朝天子,却还是堂堂正正规规矩矩地遵循了周公制订的婚仪七礼,现在七礼已成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就在今夜,只剩下最后的也是最根本的一礼待成:敦伦。
梁心一丝不挂静静地仰卧在硕大的婚床上,这是梁心第一次在谢天面前除去全部衣衫,全身的肌肤洁白、光滑、娇嫩,像刚刚剥去蛋壳的蛋白,也像刚刚蜕去旧皮的白蛇,这不仅仅是一个比喻,谢天之前就知道梁心的皮肤真的每年都会像蛇蜕一样剥落死皮露出新皮,但第一次亲眼看见全景,谢天仍然被梁心这一身婴儿般每一寸都白璧无瑕泛着柔光的洁肤深深震撼。
谢天犹记得他第一次近距离端详梁心裸露的臂膀,谢天不自觉轻声惊叹,梁心那年才十八岁,她认真而困惑地仰望谢天:“是啊,我也奇怪,我为什么会长得这么白这么嫩呢?我娘的皮肤也一样白嫩,她告诉我,她的娘亲的娘亲的娘亲,不知道多少层娘亲上面的娘亲是女娲唯一的女儿洛神,因为女娲娘娘是人面蛇神,所以我们才会像蛇一样蜕皮。”
谢天当时笑道:“那你岂不是像狐妖妲己一样青春不老容颜永驻了吗?”
十八岁的梁心却认真叹了口气:“错了,我们家的女人非但没有青春不老,反而都是红颜薄命,我还没有出生我姥姥就已经过世了,我娘说她不想像我姥姥一样见不着自己的外孙女,自打我十五岁及笄起,就每天都在催婚。”
22岁,现在梁心终于结婚了,但是新郎却偏偏是梁心家不共戴天的仇人。
婚床四周高低错落插满一百多支红烛,明亮的烛光映红了雪白的床单和她柔嫩的肌肤,让她看上去像一个圣洁无辜的祭品羔羊。不过,梁心的性格跟羔羊毫无相似,她是一个自幼要强文武兼修不让须眉的女人,也是一个愿意为幸福抗争的女人,自己看准了的男人就非他不嫁,哪怕天妒红颜易老,留不住的花季将过,也决不肯放弃认输。她以倔强的眼神仰视着跪坐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这个自己从少女时代就已经开始暗恋了十年的男人。这也是谢天第一次在梁心面前除去全部衣裳,宽厚的胸膛,结实的胸肌,以征服者的姿态凝视自己,平眉星目,眼神中透着一贯的不可一世的刚毅和高傲,梁心在梦境中无数次仰慕过的模糊的影像第一次生动地呈现在自己的眼前。
偌大的婚房大到不像一个房间,迷离间让人恍惚置身于旷野,这么大的空间却除了一张婚床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家具,也没有任何装饰,连一道影子都没有,刺客或盗贼绝对无处藏身。整个房间一个窗户都没有,只有一个唯一的入口:正对着婚床几十步之遥的厚重木门,婚床侧靠墙壁,从婚床看整个房间和木门都一目了然,任何异动都无所遁形,敌人从木门冲到婚床的时间足够谢天做出反应。床边是两人的衣服,其中包括梁心送给谢天的第一件定情信物——一条丝绸腰带,上面绣着一个卫巫施过锁心术的甲骨文心字。压在两人的衣服上的就是那把象征谢天王者身份的乌金玄天剑,沿着剑脊一道若隐若现的血光直冲剑尖,这道血光曾经夺走过无数敌人的魂魄,其中就包括梁心的四位亲人,剑未归鞘,触手可及,随时准备好近身搏杀。床边墙上挂着谢天即位前远征西戎带回来的黑漆黄桑筋角反曲弓,以及好基友楚国君主熊勇相赠的黑漆蟠纹犀皮箭囊,箭囊中盛满楚国云梦的雕翎竹箭。
婚房里本来站着五六个负责侍寝的婢女,包括冒牌的和亲公主,此刻都被梁心赶了出去,现在空旷的房间里只剩下谢天和梁心两个人。
谢天是梁心见过的最冷静的男人,冷静得近乎冷酷,他习惯后发制人,纹丝不动面无表情冷眼观察敌人的表演,精准分析眼耳鼻每一个方向捕捉的每一条信息,直到最后一瞬间才从容地做出最佳的选择,无数次化险为夷、反败为胜。族人眼中看到的谢天总是不动声色,轻松毙敌,以一己之力十年保孤城不失,渐渐把他当成神祗崇拜。但是此刻这个神祗一样的男人已经退化为一个最原始的雄兽,全部的感官和心智都完全集中在新娘赤裸的肉体上,门外此起彼伏的喧哗声隐隐约约不绝于耳,渐行渐近,他却心无旁骛,充耳不闻。
两人无声地对视,像极了猛兽蓄势扑杀猎物的瞬间,但又酝酿着两个人类纠结的情感:爱与恨,渴望与屈辱,征服与反抗。
还是梁心忍不住先开了口:“邵公突然肯出面周旋成全我们,你不觉得可疑吗?”
谢天不加迟疑的答道:“永生药方,他需要我们帮助他找全西王母赠给周穆王的永生药方。”
“你不怕邵公私吞永生药方?”
“各方势力觊觎,永生药方交给邵公保管已经是最好的选择,邵公虽与我有仇,但对周王室却是世代忠心耿耿,倘若永生药方落到纣王后人的手中,纣王复活,神魔重生,商周再战,天下大乱,苍生百姓遭劫,你我也无法安心苟活一隅。”
梁心默然,相识十二年,无疑梁心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谢天的人,在梁心眼里,谢天把握不了他们两个相爱的人的命运,却总是喜欢操心那些他根本控制不了的天下大事,着实让梁心无奈,以前梁心会认为这只是男人跟女人之间思维模式的差别,但是随着梁心自己日渐成长,梁心越来越觉得还是谢天的父亲当年骂得对,谢天这就是好高骛远,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谢天说的好像这永生药方唾手可得,实际上,梁心和谢天身不由己卷入这场惨烈的反复生死劫争已经十二年,永生之路其实不止一条,各方势力生死相搏,明争暗夺,但是每次自以为柳暗花明,都又惊觉只是歧途邪路,而且,越接近成功的人遭致的攻击越凶险,他们不仅没有求得永生,反而引来杀生之祸,灭族之祸。
不错,梁心和谢天机缘巧合都有着特别的身世,在这场生死劫争中有着特殊的砝码,只是,这砝码够重吗?宗周镐京位列三公的邵虎他看得上吗?
梁心再次试图点醒谢天:“我只怕这是邵公的阴谋,一切都是假象。”
谢天的声音充满一贯的自信,平稳而镇定:“别怕,十年磨难,我们终于永远在一起了,婚仪七礼每一步都是真实的,我们此刻的幸福每一秒都是真实的,千辛万苦争取来的幸福,我一定会用生命去守卫。”
梁心觉得谢天已经完全被情欲冲昏了头脑,明明死亡的威胁已然近在咫尺他却不管不顾,丧失了所有的警惕和冷静,梁心虽然自己也意乱情迷,却自认仍然还残存着少许思考能力:“我不信他,我们是被邵公害过一次的,当年国人暴动,他为了平息民怨舆情,堵住群情汹涌的悠悠之口,却差点拿我做了牺牲,你还敢相信他?我怕他这次也是假仁假义、包藏祸心!”
“我也不相信他,但我相信自己。”
梁心相信谢天的本领,也相信谢天危急时刻会拼命保护自己,但是她仍然无法停止担心,因为她现在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谢天的安危,她关切地问谢天:“你真的什么都不害怕吗?”
“为什么要害怕?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死亡呢?你连死亡也不怕吗?”
“一样,所有的死亡都是为了给更完美的生命让路。”
“我问的是你自己的死亡。”梁心觉得谢天心不在焉答非所问。
“也一样,虽然不知道是未来的哪一天,但是或早或晚,它总会在最完美的时机来临。”谢天的回答毫无犹豫斩钉截铁,“生由我心,死听天命,我既然此生终于还是放不下你,就要准备付出代价,哪怕是生命。”
梁心心疼地凝望着谢天,这个男人为了她守了十年,等了十年,梦了十年,守着一座注定守不住的城,等着一段注定等不来的缘,梦着一场注定梦不醒的梦,而今夜,就是梦醒时分。
梁心无言以对,但是内心仍然疑虑难消,忐忑不安,哪怕谢天的激情已经升腾如一团炙热的烈火,梁心却忽冷忽热,迟迟不能迎合。
梁心是个喜欢时刻掌握主动的女人,但是此刻梁心赤裸裸仰卧在谢天健硕的身躯之下,而谢天已经退变成为一只为了交配不惜牺牲生命的雄兽。梁心努力试图推开谢天,但是谢天好似一尊金铜铸就的神像一般坚硬无比毫不退缩,梁心伸右手探向自己乌黑浓密的长发,她半堕的发髻之中藏着一支三棱乌金簪,这支乌金簪本是墨兰姐姐从不离身的防身利器,今夜特地借给梁心就是为了让她新婚之夜即使身无片缕也不至于手无寸铁,梁心紧握乌金簪首,这乌金簪原本是为了生死肉搏时一击毙敌而准备的,梁心此刻却心烦意乱地犹豫着要不要用这乌金簪逼停已经为爱疯狂的谢天。
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沉重的木门被一根粗大的圆木撞开,一群武士簇拥之下一个虎背熊腰的盛年壮汉竟是梁心的父亲梁武,目睹这一幕辣眼的场景,梁武心中羞愤难当:邵虎这个老狐狸到底是何居心,为何要如此算计老夫?什么狗屁的万全之策,千算万算,千赶万赶,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可怜唯一的爱女受此奇耻大辱,梁武怒不可遏,目眦尽裂,咆哮如雷:“谢天畜生受死!”,话音未落一支利箭已经呼啸而至。谢天却正与梁心缠绕一团无法脱身躲闪,箭头堪堪擦过他的胸膛砰然插进床侧的墙壁,梁心仰面的视角正好能清晰看到青桐箭镞在谢天凸起的胸肌上划过一条长长的伤口,旋即紧追着箭羽一道长长的血色渗出皮肤的黝黑,然后谢天的眼神便蓦然从不可一世的刚毅和高傲转为一种柔情或者迷幻,梁心知道那是迷幻,因为她知道她父亲的箭头上喂了自己家族祖传的秘制剧毒----销魂散,这销魂散和纣王自燔之前服用的炼魂丹有异曲同工之处,其中剧毒在送仇人进地狱之前会让他先有一个瞬间误以为自己身在天堂。谢天从嘴角到整个面庞慢慢绽开成一张灿烂的笑容,那笑容梁心似曾相识,那是少年谢天才有的纯真无邪的笑容,那是梁心已经不知久违了多少年的笑容,那初春阳光般温暖的笑容曾经让情窦初开的梁心一见倾心,也仿佛想要融化现在的梁心心中结满的冰霜。迷茫地望着梁心的谢天慢慢将右手捏成拳头放在了自己的心口,这是他和梁心的默契,梁心知道这个手势深沉的寓意,然后,谢天胸前伤口渗出的一滴殷红的鲜血缓缓滴下,他脸上刚刚绽开的笑容瞬间凝固,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健硕的身躯轰然坍塌仰面跌倒在床上。
从谢天伤口刚刚流下的那一滴鲜血继续追随着地心引力的方向,正好落在梁心白雪般的肌肤上,还带着一丝体温,像一个突袭的热吻,巨大变故下梁心一片空白的大脑突然像被一道电流瞬间击中边缘系统中司掌最原始本能的性兴奋中枢,强烈的生物电信号又以每秒100米的速度游走了全身,梁心沉睡在灵魂最深处的原始雌兽本能终于被唤醒,她猛然挺身坐到了谢天身上,谢天的身躯在毒素的作用下剧烈重构,很快从坚硬如铁到瘫软如泥,从温热到冰凉,梁心绝望地伏倒在谢天的身上开始抽泣,用越来越弱的声音喃喃低语:“说好的幸福呢,说好的幸福呢,说好的幸福呢......”。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比得不到更加残忍的是得而复失,十年苦恋,好歹都还是两个人合力相互支撑着为幸福挣扎,现在呢,幸福终于露了一面,却只是为了把她一个人彻底推下永世孤独的绝望深渊。
梁心懊悔自责,这么多年来,她不是没有机会选择与谢天一起放弃俗世的羁绊远走高飞,她却一次次选择了委曲求全,结果是悲剧愈演愈烈,直至今夜最后的谢幕。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一次,她会在两人彼此相爱的第一个瞬间不顾一切地主动拉着谢天私奔,哪怕浪迹天涯,粗茶淡饭,但求两个相爱的人相守一生。
现在,22的岁她一夜之间成为新娘又成为寡妇,十年为一夜,一夜换一生,梁心觉得自己的人生永远定格在了22岁,从22岁的这一天起,她的人生注定只有黑白,没有色彩,只有冰封,没有四季,只有过去,没有未来。
梁心问苍天,人生还有机会重来一次吗?
或者只能等来世再见?
又或者难道真的要向那个自诩能恩赐幸福永生的上神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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