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挽联上的齿轮
松北殡仪馆三号厅飘着冻梨的甜腥气。老棒子正踩着梯子挂挽联,铁钩子勾住"鞠躬尽瘁"的绸布边,墙钉孔里还留着十年前另一位八级钳工葬礼的痕迹。白豆在下面扶梯子,看见挽联落款处印着红星厂的老厂徽,齿轮咬合处缺了枚齿。
"往左半掌!"陈大炮举着唢呐当水平仪,"哎对喽!这老孙头就稀罕对称美!"他今天难得穿了身黑西装,领带却是红绿格的,活像根冻僵的圣诞蜡烛。
雷振刚在遗体告别厅门口剁冻肉,案板架在两台报废的纺织机上。九个搪瓷盆摆成九宫格,每个盆沿都磕着不同车间的编号。他的砍刀精准避开盆沿,肉沫子却故意蹦到赵金鳞擦得锃亮的皮鞋上。
"雷师傅好手艺。"赵金鳞的玉葫芦在貂绒外套里若隐若现,"听说您九三年在屠宰车间......"他的尾音被突然爆发的哭丧声掐断。七个老太太围住遗像唱《送亡灵》,调门比锅炉放汽还刺耳。
白豆趁机溜进家属休息室。墙上的生产标兵合影框裂了道缝,八八年的集体照里,父亲站在老孙头右侧,手里握着把与众不同的管钳——柄端隐约可见A7字样。相框玻璃突然映出诸葛明的身影,他正用计算器扫描花圈上的挽联。
"小兄弟,这数字不吉利啊。"会计的金丝眼镜反着光,"帛金数额犯冲兑宫。"他手指的正是赵金鳞送的花圈,888元的价签下压着张龙腾物流的货运单。
休息室门被猛地推开。陈大炮举着唢呐冲进来:"外边打起来啦!"他的领带歪到后颈,西装扣子崩了两颗,"赵金鳞非说老孙头的勋章是厂里资产,要收归集团保管!"
告别厅里,老棒子的铁钩正勾着赵金鳞的貂绒领子。五枚劳动奖章在供桌上摆成五角星,铜制表面泛着保养油的光泽。雷振刚的砍刀剁进案板,九宫格肉盆同时一震,最中间的搪瓷盆里浮出枚锈迹斑斑的钥匙。
"这是国有资产!"赵金鳞的玉葫芦磕在供桌边沿,"根据九八年改制协议......"他的话被突如其来的《国际歌》合唱打断。二十三个退休工人堵住大门,他们工装左胸都别着褪色的厂徽,像群老迈的钢铁企鹅。
白豆在人群最后排看见了小佛爷。典当行少东家今天换了身素色唐装,腕间缠着星月菩提,手里却捧着个格格不入的智能骨灰盒。他的镀金算盘珠在袖口若隐若现,108颗珠子正好对应老孙头工龄。
混乱中有人碰倒了花圈。诸葛明蹲身去扶,手指迅速掠过赵金鳞的货运单。陈大炮的唢呐吹出个滑稽的滑音,雷振刚突然端起搪瓷盆泼肉馅,冻成坨的肉沫在空中划出抛物线,精准糊住三个想摸奖章的马仔。
白豆被挤到遗像旁。老孙头的寿衣口袋里露出半截粉笔,与灯会上找到的那截断面完美吻合。他假装整理挽联,手指刚触到粉笔头,赵金鳞的玉葫芦突然滚到脚边——葫芦嘴崩了道口子,漏出些金色碎屑。
"小伙子,搭把手。"穿涤纶中山装的老头扯住他袖口,虎口的油枪刺青已褪成浅绿。白豆被拽到殡仪馆后巷,老头掏出包大生产香烟,烟盒上印着八八年安全生产标兵合影——父亲站在第二排,手里攥着本蓝色文件夹。
"你爹那本手册,"老头吐出的烟圈在寒风中迅速消散,"在老孙头腌酸菜的缸里。"他踩灭烟头时露出袜口的红星商标,"九八年下岗潮,我们车间往地沟里藏了东西......"
哀乐突然转为《咱们工人有力量》。老头闪身消失在后门,白豆掌心多了把沾着酱渍的储物柜钥匙。雷振刚的砍刀声从告别厅传来,这次剁的是冻梨,案板上的节奏比密码电报还急。
陈大炮的破锣嗓子在念悼词:"老孙头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是八八年修好德国进口的液压机!"白豆猛然想起账本上的记录,那台机器正是用来加工特种钢材的。吊唁人群开始传看纪念册,扉页照片里的液压机控制台闪着熟悉的A7编码。
赵金鳞突然插话:"说到八八年,集团正在筹建工业博物馆......"他的玉葫芦指向纪念册,"这台机器可是重要文物。"几个马仔开始给退休工发捐赠协议,印着龙腾logo的钢笔在老人皲裂的手间显得格外刺眼。
老棒子的铁钩勾住一摞协议:"孙师傅要知道你们拿他当幌子,半夜能掀了棺材板!"他织到一半的红袜子从兜里掉出,正好盖住赵金鳞的玉葫芦。雷振刚的砍刀突然劈向供桌,苹果滚落处露出粘在桌底的录音笔。
白豆趁乱摸走纪念册。封底夹层里有张泛黄的设备保修单,验收人签字栏挤着父亲和老孙头的名字,日期却是父亲去世后第二年。诸葛明不知何时凑过来,计算器按出888.88的数字:"阴阳两界的账,最难算清。"
追悼会尾声飘起雪粒子。陈大炮用唢呐吹《送别》,老工人们合唱声震得挽联簌簌抖动。白豆在雷振刚的肉盆边发现个油纸包,里面裹着半块八八年的劳模奖章,断口处闪烁着特种钢材特有的冷光。
赵金鳞的貂绒车队驶离时,殡仪馆水管突然爆裂。热水在雪地上冲出条蜿蜒的沟,冰层下的冻土露出块生锈的铁牌——红星厂设备科1988年制的警示标,箭头直指三公里外的废弃油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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