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七年的秋末,霜降的寒意比往常来得更早一些,仿佛老天爷也迫不及待地要给这世间添上几分肃杀之气。金陵城还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晨雾之中,那雾气似有千钧之重,久久不肯散去,乌衣巷里的凤宅却已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紧张氛围。凤瑾身着一袭素净的衣衫,单薄的身影在祠堂的青蒲团上跪得笔直,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父亲昨日刚刚赠予她的《盐铁论》,书页微微翻动间,残留的墨香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与祠堂里那沉檀的庄重气息交织在一起,化作一道若有若无、若有似无的叹息,在这静谧的空间里悄然回荡。
那青铜饕餮鼎稳稳地立在案上,鼎中燃着的松香突然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猛地爆出一簇明亮的火星,刹那间,将挂在墙上“户部清吏司”的鎏金匾额映照得忽明忽暗。那匾额可是成祖皇帝亲赐的荣耀啊,往昔岁月里,它承载着凤家的显赫与尊贵,受尽众人敬仰。可此刻,在这紧张压抑的氛围里,它却宛如一柄锈迹斑斑的利剑,悬挂在头顶梁上,叫人心里直发慌,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斩断这最后的一丝安宁。
“婉儿,你仔细看看这鼎耳上的云雷纹。”凤柏舟的声音缓缓响起,那声音似乎被祠堂里弥漫的青烟给裹挟住了,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与沧桑。他枯瘦的手指轻轻划过鼎腹的铭文,每一下都像是在触摸着往昔的辉煌岁月。他接着说道:“洪武三年改制盐引的时候,你曾祖就是用这口鼎来温酒,宴请十三省的转运使们,那场面,何等的热闹与风光……” 然而,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猛地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巨响给打断了。只听 “轰” 的一声,铜雀衔环的窗棂像是被狂风骤雨席卷过一般,轰然碎裂开来,那细碎的木屑四处飞溅。紧接着,雪粒子裹挟着锦衣卫那冰冷刺骨的绣春刀光,如汹涌的潮水般一下子涌入了祠堂,瞬间打破了这里的宁静与庄重,带来了一股令人胆寒的肃杀之气。
为首的锦衣卫千户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一脚狠狠地踏在案上的《盐课则例》上,那羊皮卷在他皂靴的重压之下,发出了一声犹如撕裂般的哀鸣,仿佛是在为这凤家即将面临的厄运而悲泣。他脸上带着狰狞的笑容,一把掀翻了那口饕餮鼎,鼎中原本安静燃烧的灰烬里,竟骨碌碌滚出了几枚倭刀图纸。他冷笑着说道:“凤大人,您可真是好手段啊,连都转运使司的私账都敢藏在这祭器里,真当我们锦衣卫都是吃干饭的不成!” 他飞鱼服的下摆溅满了泥浆,显得有些狼狈,但腰间悬着的那块羊脂玉牌却依旧光洁如新,在这混乱的场景中格外刺眼。凤瑾在看到那玉牌的瞬间,瞳孔猛地一缩,三日前在秦淮画舫中的一幕瞬间涌上心头,那时她亲眼瞧见扬州的盐商将同样的玉牌塞进了某位官员的袖中,这一幕本就让她心生疑惑,如今再见,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了。
凤瑾的指甲狠狠地掐进了自己的掌心,昨日母亲为她精心染上的蔻丹,在指缝间一点点凝成了血珠,那刺痛感仿佛一直蔓延到了心底。她踉跄着身子,猛地扑向神龛后的暗格,那半枚虎符已经近在咫尺,几乎触手可及。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刀光如闪电般劈裂而来,瞬间将那虎符劈成了两半,内藏的海防图也飘飘扬扬地落在了地上。图纸上那 “癸卯年验” 的朱砂小字,像是带着利箭一般,直直地刺进了她的眼眶,疼得她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她清楚地记得,父亲最后一次巡盐归来时,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卷图纸,一脸严肃又坚定地对她说:“倭寇之祸,当绝于海疆。” 可如今,图纸上标注的登陆点却爬满了盐粒,看上去就像是蛆虫在啃食着海岸线,那曾经满怀希望的话语此刻却成了最尖锐的讽刺,无情地刺痛着她的心。
“罪加一等!” 千户的暴喝声如同炸雷一般在耳边响起,震得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匾额残灰纷纷掉落下来。凤瑾被锦衣卫反剪着双手,粗鲁地拖过了庭院。她挣扎着回头望去,只见母亲瘫坐在冰冷的雪地里,脸色苍白如纸,怀中的鎏金妆奁滚落在地,几颗东珠从里面滚了出来,在青石板上灼出了焦黑的窟窿。那是曾祖母陪嫁的南海珠啊,本该镶嵌在她及笄时的簪子上,成为她人生高光时刻的点缀,可此刻却沾染着父亲掌心的鲜血,显得那么凄凉与悲惨。她忽然又想起了那天父亲验盐归来时,袖口还沾着倭刀鞘上的金漆,他却依旧带着笑容,递给她一匣琉球珍珠,温柔地问道:“婉儿,等你出嫁的时候,用这个镶嵌凤冠可好?” 那些曾经美好的画面,如今却成了最痛的回忆,狠狠地撕扯着她的心。
城郊的破庙,在这寒夜中显得格外孤寂与破败,那残瓦之间漏下的月光,如霜似刃,冷冽地洒在庙里的每一个角落。凤瑾将自己身上最后一件绸衣典当了出去,换来的粗米在陶罐中咕嘟咕嘟地煮着,那细微的声音在这寂静的破庙里显得有些突兀。她的母亲倚着断壁,不停地咳嗽着,腕间原本戴着的虾须镯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包用来治喘的草药。母亲虚弱地对凤瑾说道:“婉儿,别再想你爹的事情了,咱们现在……” 话还没说完,庙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马蹄踏碎薄冰的脆响,那声音在静谧的寒夜中格外清晰,瞬间让凤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十二名黑衣人策马而来,将破庙团团围住,为首的那人抛来了一个染血的包袱。包袱滚落在地,里面的头颅滚了出来,双目圆睁,正是三日前押送父亲的狱卒。那人玄铁面具下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砾石在相互研磨,他冷声说道:“凤姑娘,您的手段可真是了得啊,连徐尚书的密室都能摸得进去。” 凤瑾的袖中,金错刀悄然出鞘,那冰冷的刀刃在月光下闪过一丝寒光。那夜,她扮作倒夜香的婆子,悄然潜入诏狱,在父亲已经僵硬的掌心里,费尽力气抠出了一枚螭纹玉扣,此刻那玉扣正贴着她的心口,发烫得让她心绪难平。她冷眼看着那黑衣人,刀尖轻轻挑起了包袱中的盐引,只见那空白处盖着的竟是东宫的印鉴,这一发现让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黑衣人突然出手,一枚梨花镖如流星般疾射而出,母亲惊叫声还没来得及出口,破庙的梁上却猛地跃下了一个灰衣老者。他身手矫捷,徒手接住了那暗器,袖袍翻卷之间,十二枚银针精准无误地刺入了黑衣人的死穴,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踢开黑衣人的尸体,从怀中掏出一个鎏金药瓶,递给凤瑾,说道:“小丫头,你爹中的是苗疆子母蛊,这解药需以血为引,你若想救他,就照我说的做。” 凤瑾嗅到了药瓶中那熟悉的沉水香,这香气与父亲书房暗格中的密信气味如出一辙,瞬间让她心中有了几分信任。她毫不犹豫地割破自己的手腕,鲜血一滴滴落入药液之中,就在那鲜血滴入的刹那,老者瞳孔骤然紧缩,一脸震惊地说道:“你竟然真的是顾衡的外孙女!”
秦淮河的画舫残骸,如同巨兽的骸骨一般,半浸在水中,随着波涛起伏,显得格外凄凉。凤瑾跪在乌篷船的船头,眼神坚定地看着老者从那本已经残破不堪的《盐铁论》中,抖出了盐引票根。老者那枯枝般的手指蘸着药汁,在案上画着符,一边画一边说道:“丙戌年七月初七,你爹在扬州码头验的那船官盐,里面装的全是倭刀,这是要出大事啊。” 他的话音刚落,船身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窗外闪过绣春刀那冰冷的寒光,让人不禁心生寒意。老者猛地掀开了身上的灰鼠裘,露出心口那如毒蛇盘踞般的朱砂咒文,他沉声说道:“老夫徐阶,三年前就该被斩首的户部尚书。” 说着,他抛给凤瑾一卷泛黄的账册,首页上沾着暗褐色的血渍,正是她父亲编纂的盐税实录。凤瑾的刀尖抵住了他的咽喉,眼中满是警惕与愤怒,质问道:“徐尚书,你假死脱身,就是为了翻这些旧账吗?” 徐阶却只是笑了笑,扯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那在咒文中蠕动的蛊虫,他说道:“我要你入宫,柳贵妃的父兄如今把持着户部与兵部,东宫需要一把淬毒的刀,而你,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推过来的钧窑盏底,印着螭纹,与父亲留下的玉扣严丝合缝,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五更的梆子声响彻在这寂静的夜里,凤瑾独自立在金陵城头,那江面上,倭船升起的骷髅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腕间那蛊虫摆出了 “癸卯” 字样,仿佛在预示着什么。徐阶的嘶吼声随着那浪涛拍打着岸边,传入她的耳中:“去宫里…… 找龙抬头……” 这声音如同一道命令,刻进了她的心里。
神武门前,柏木骡车排出了长长的一列,足有三里之遥。车轮碾过御道青砖,发出的声响竟与那诏狱里的锁链声如此相似,让人听了心里直发慌。凤瑾紧紧摩挲着袖中的玉牒,这是用徐阶头骨磨制的假牒,内侧暗刻的海防图正渗出苗疆的秘药。采选嬷嬷的藤条毫不留情地抽裂了金砖,她故意让《女诫》跌落在地,书页之间滑出了半枚虎符,那倭刀的刻痕与父亲曾经验过的图纸如出一辙,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秘密。
“抬起头来。” 老太监那尖细的声音响起,他的护甲划过凤瑾的耳后,带来一阵刺痛。凤瑾颤声跪拜,说道:“奴婢凤婉儿,参见公公。” 袖中的艾绒飘落在地,三日前,这阉人还去太医院取了附子,此刻那药性正在他脏腑里催生着绞痛,这一切都在凤瑾的计划之中。
子时的尚宫局,烛火昏黄摇曳,如鬼魅一般。掌事嬷嬷的护甲狠狠掐住了凤瑾的下颚,她冷声说道:“顾老尚书可真是会挑人啊。” 凤瑾的银针穿过《璇玑图》那八百四十个字,挑出的丝线在绿焰中显出了血书:“癸卯年,龙抬头,火焚东宫。” 那血红的字迹,如同一道催命符,让人看了心里直发怵。
更漏的水滴滴答滴答地响着,到了寅时,凤瑾跪在慎刑司的青砖地上,那冰冷的青砖寒气直往骨头里钻。老太监的烙铁擦过她的耳际,带来一阵灼热的疼痛,他冷声说道:“宫女名录需用朱砂拓印。” 说着,将一枚玄铁腰牌掷入她的怀中。凤瑾抚摸过腰牌背面那细若发丝的裂痕,这是徐阶密室暗格的钥匙,与东宫赏赐的忍冬纹金箔完美契合,仿佛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让她在这深宫之中,有了更进一步的可能。
晨光终于刺破了那厚重的窗纸,一声鸦啼撕开了宫墙的寂静。凤瑾望向太庙升起的青烟,那烟雾袅袅升腾,在空中变幻着形状。她腕间的蛊虫在血脉中游走,那轨迹竟与海防图上倭寇登陆的路线如出一辙,仿佛一场惊心动魄的阴谋正在这深宫之中悄然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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