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荒的人们，仍在逃荒。
大家仍在盲目地走着，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却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我父母也带着我，紧随逃荒大军。
路上，有人走着走着，便倒下了。
有人虽一时未死，只是又累又饿，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但坐下去后，却再也站不起来。
刚开始还会有人上前去看他们一眼，甚至帮忙拉他们起来，但后来都麻木了，况且大家都是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力气帮助别人。
一时间，放眼望去，饿殍遍野，仿佛来到了人间炼狱，到处弥漫着死亡气息。
有些人家人死了，别说埋葬了，连大声哭出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掉几滴眼泪，然后继续往前走。
期间还听说过，有的人饿极了，吃起了人肉，有的甚至杀妻或易子而食。
渐渐地，饥饿使他们越走越慢，甚至开始有点走不动了，此时他们眼中也没有了光，只有无尽的绝望。
而那种极端饥饿的感觉，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吃上一顿饱饭，哪怕是吃糠咽菜，也成了可望不可及的奢望。
对于出生在富贵人家，一辈子锦衣玉食，一肚子油脂油膏，从没体验过极端饥饿的人来说，这是很难理解的。
……
也有些年轻力壮的男人们，不甘心就这样饿死，便组织起来，号称义军，要攻打府衙或奸商们的粮仓。
可惜最后大多以失败告终。
而且，大多数所谓的义军，其实跟匪寇差不多，四处强取豪夺，并非真正的义军。
府衙或奸商们严防死守，义军攻打粮仓不成，便是富人的他们也抢，穷人的他们也抢。
他们只顾着自己能活下去，才不管普通百姓死活。
……
还有个别豪绅与寺庙，在官府的支持下，联合创办了育婴堂，专门收养六岁以下的婴儿。
但他们也不是白给养的。
有钱有物的要一起交付，没钱没物的也可以用地契房产作抵押，什么都没有的，他们拒收。
虽然朝庭拨了一笔补助给他们，但他们说经费有限，名额已满，拒收有理。
但后来听说，进育婴堂的，并没好到哪儿去。
十有八九，还是饿死了，除了个别被富贵人家看中买走为奴的。
育婴堂本就是骗钱的，他们根本不养婴儿。
有时候一个晚上便死了十多个，他们就找个地方挖一条沟，草草埋了，甚至有的还有一口气的，也一起埋了省事。
因为那些逃荒的父母们，最后大多也是饿死了，不可能回来找他们要孩子，所以他们有恃无恐。
所以他们一边拿着朝庭的补助，一边白得了许多财物、田产地契。
他们之可恶，他们之没良心，一点也不比那些贪官污吏或奸商差。
另外，还有什么济行会、仁世所的，声称是善慈机构，表面做做样子，实则是一堆有钱有势的人，借机聚在一起，同舟共济，强强联合，共谋大事，跟救灾没关系。
……
一天，父母带着我用力敲响了一大户人家的大门。
此时的大户人家，都是大门紧闭，戒备森严，防有饥民抢粮。
我父母轮流敲了很久，几乎用尽了所剩的全部力气，终于有人开了条门缝。
开门的是一名家丁，他见是我们，便立即又要把门关上。
我父亲硬是用一条手臂卡在门缝中，让其关不上。
那家丁一阵喝骂，开门便踹了我父亲一脚，把我父亲踹倒在地上，其往我父亲身上啐了一口，又要关门。
这时，这户人家的小主人听到动静，好奇出来看一眼，叫住了家丁，家丁便上前禀报。
我父母也趁机上前，求小主人收留我，给我一口饭吃就行。
小主人是位少年，长得胖乎乎的，脸色红润，挺着大肚子，与外面那些瘦骨如柴、前胸贴后背的灾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主人点了点头，憨憨一笑，家丁见状，便跑去向老主人报告。
老主人出来后，仔细端祥了我一眼，然后示意我可以留下。
家丁见状，二话不说，便把我父母轰了出去。
我哭喊着想追出去，但却被家丁们拦住。
我父母临行前，回头看了我一眼，挥了挥手，眼角挂着泪花，他们那依依不舍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已经六岁的我大约懂得，这一别，或许就是永别。
但把我留下，是我能活下去的唯一希望，这也是我父母最后的努力。
……
老主人家姓王，小主人就叫王福再。
家丁连杂役几十人，那些人本大多是老主人的族人等，因家里闹了饥荒，便来投靠老主人，老主人也正需要多一些人看家护院，防灾民或流寇抢粮，便留下了他们。
我年龄小，身体又瘦弱，在老主人家只能洗衣烧柴喂鸡等零碎地杂活，其它活也干不了。
虽有口饭吃，但吃的不是主人的剩菜剩菜，因为剩菜剩饭是那些有力气的家丁或奴仆吃的，我只能吃最后没人要的。
到晚上，我睡的是，黑暗的柴房里的草堆。
在老主人家，我干的活虽简单，但似乎总干不完，那些家丁或奴仆也时常会发派一些活让我干。
我在老主人家，我的年龄是最小的，地位是最低下的，就像一条不得宠的狗子，一样艰难地活着。
每当晚上躲在柴草堆里，我就会想起父母亲，想起他们时，我就会拼命地哭。
但我却不敢哭出声音来。
我知道，他们可能已不在这世上了。
有时我想，我要是不留下，只要能陪他们身边，一起死了也好。
小主人看起来憨憨的，但性情古怪，脾气暴戾，一有不顺心的事，就大哭大闹，甚至满地打滚。
他虽已长到十七岁，但心智如同孩童，只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老主人又惯着他，因此他在家里简直是混世魔王。
他有时会高高兴兴地来找我玩，甚至拿一些好吃的小糕点来哄我。
但有时一逆他意，他就会撒泼耍赖，甚至自己动手打我一顿。
为了活下去，我只有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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