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爬上崖畔,青石沟就炸了锅。
老槐树下那张《关于实施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通知》,被赵二牛的尿浇得字迹模糊。
疯癫汉子提着裤子嘿嘿直笑:
"白纸黑字招鬼哩!"
"你个驴日的!"
村支书林茂才举着烟袋锅追打过来,军绿胶鞋在粪堆上打了个滑。
远处看热闹的婆娘们笑作一团?
谁也没注意通知单右下角浸开的尿渍,正巧模糊了"承包期十五年"的"五"字。
此刻赵满囤正趴在自家窑顶,鼻尖几乎要戳破林晓梅带来的《人民日报》。
油墨香混着姑娘发梢的桂花味,熏得他耳根发烫。
"这里划重点。"
林晓梅的钢笔尖戳在报纸上,蓝墨水晕开一朵小花,
"'允许部分地区和群众先富起来',看见没?这就是你们家的东风!"
满囤盯着她腕子上晃动的银镯子,跟爹给大姐的那个真像。
窑洞底下突然传来二叔的怪叫:
"分田喽!分田喽!阎王爷来收租子喽!"
这声吆喝像道惊雷,劈醒了整个青石沟。
等满囤跟着林晓梅跑到打谷场时,晒秋用的苇席早被踩成了烂渔网。
会计王麻子站在石碾上,手里账本被西北风掀得哗哗响。
"赵有田!赵有田家来领条子!"
王麻子扯着公鸭嗓喊第三遍时,满囤爹才佝偻着挤进人群。
肝癌把他的身子骨榨得只剩副架子,棉袄空荡荡地晃着。
林茂才叼着烟袋锅指地头:
"老赵,你家六口人,该分十二亩半。"
烟圈在空中画了个圈,
"就村东头鬼见愁那片坡地,外加河滩三亩沙窝子。"
人群嗡地炸了。
满囤看见春玲姐死死攥住衣角,因为鬼见愁那片地连野草都长不直,去年还滚下山砸死过生产队的驴。
"这不公平!"
满囤刚要蹿起来,却被林晓梅拽住裤腰带。
姑娘的手劲大得惊人:
"急什么?看那儿"。顺着她目光,满囤瞧见王麻子悄悄往林茂才兜里塞了包大前门。
当晚赵家开了场史无前例的家庭会议。
瘫痪奶奶用还能动的左手拍炕席,拍得满屋尘土飞扬。
疯二叔抱着顶门杠学唱***。
春玲姐在灶台边剁野菜,案板震得笸箩里的苞谷直跳。
"分!"
爹突然吼了一嗓子,震得梁上灰扑簌簌往下掉,
"明天全家去开荒!"
于是一连七天,青石沟的夜猫子都能瞧见奇景:
赵家人举着松明子在地里忙活,疯二叔的梆子戏伴着开山镐的叮当声,活像出荒诞皮影戏。
直到第八天清晨,满囤一镐头刨出个青石界碑,碑上"西沟张"三个字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抢地啦!"
对面坡上突然蹿出十几个黑影,领头的豁牙在朝阳下闪着寒光。
满囤心里咯噔一下——是西沟村来讨说法的!
张瘸子他爹挥舞着豁口柴刀,刀背上还粘着去年械斗时的血痂:
"小兔崽子!这界碑是光绪年间的!"
老头儿一跺脚,震得腰间钥匙串哗啦啦响,
"这五亩坡地是我们西沟祖坟的香火田!"
春玲姐突然从人群里钻出来,手里举着个发黄的硬皮本:
"白纸黑字写着呢!公社划给我们青石沟的!"
满囤定睛一看,差点笑出声——那是林晓梅的高中作文本,封皮上还画着红太阳。
两村人就在界碑旁杠上了。西沟的婆娘们盘腿坐地拍大腿,青石沟的老汉们敲着旱烟杆唱酸曲。
不知谁家愣头青先扔了把土,转眼间石头块子满天飞。
满囤刚要猫腰,后脖领子突然被人揪住。
"跑反啊!"
林晓梅的声音带着喘,红围巾扫过他鼻尖。
两人滚进排水沟时,满囤听见头顶嗖嗖飞过块腌菜坛子,在界碑上炸得稀碎。
"你傻啊?"
林晓梅压在他身上,辫梢的桂花香混着硝烟味,
"没看见王麻子带着民兵往这赶呢?"
果然听见沟沿上炸响个二踢脚,接着是王麻子的破锣嗓:
"公社来人了!都住手!"
这场闹剧最终以丈量土地告终。
当公社技术员拿着经纬仪出现时,满囤注意到林茂才往王麻子兜里塞了包飞马烟。
而春玲姐整晚都在补那件被石头划破的碎花袄,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窑洞壁上,活像只挣扎的蛾子。
半夜满囤起夜,瞧见爹跪在枣树下挖坑。
月光照见坑底泛黄的油纸包,里头的地契上赫然写着"宣统三年"。
爹把烟袋锅埋进去时,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血点子溅在刚填平的土堆上,像开了簇暗红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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