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二年的上海，黄浦江上汽笛声阵阵。外婆攥着姐姐的手，站在十六铺码头上，望着眼前这座陌生的城市。她们身上只带着一个藤条箱，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最后一点银元。
八个哥哥相继离世的消息传来时，外婆正在院子里晾晒被单。她记得那天阳光很好，晒得人暖洋洋的，可当邮差递来那封电报时，她只觉得浑身发冷。八个哥哥，八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离奇的事件中一个个离去。
"阿妹，别发呆了。"姐姐扯了扯她的袖子，"咱们得赶紧找个住处。"
外婆回过神来，跟着姐姐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商铺，卖着各色洋货。她们在一家纺织厂找到了工作，每天要工作十二个小时，手指被纺纱机磨得生疼。
纺织厂的生活并不轻松。每天清晨，天还没亮，外婆和姐姐就要起床，匆匆吃过早饭，赶去工厂。厂里的机器轰鸣声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棉絮和机油的味道。外婆的手指被纺纱机磨得生疼，但她不敢停下，因为一旦停下，工头就会大声呵斥。
姐姐比她更适应这里的生活。她总是能很快地完成任务，甚至还能帮外婆分担一些工作。每当外婆累得直不起腰时，姐姐就会悄悄递给她一块糖，轻声说："阿妹，坚持住，咱们一定能熬过去的。"
一年后，外婆嫁给了纺织厂的工人李明志。他是个老实本分的男人，话不多，但做事勤快。婚后第四年，他们有了两个女儿。大女儿梦瑶生得粉雕玉琢，小女儿文偲则像极了李明志，眉眼间透着股倔强。
李明志对两个女儿疼爱有加，每天下班回来，总要抱着她们转几圈，逗得她们咯咯直笑。外婆看着这一幕，心里暖暖的，觉得再苦再累也值得。
姐姐嫁给了一个做丝绸生意的商人，搬进了法租界的小洋楼。每次见面，姐姐总要数落外婆："你看看你，整天就知道围着锅台转，连件像样的旗袍都没有。"
外婆只是笑笑，继续给两个女儿缝补衣裳。她知道姐姐是心疼她，只是嘴上不饶人。
那天下午，李明志下班回来，说要去码头帮工友搬货。外婆正在给文偲喂奶，随口应了声。谁知这一去，竟是永别。
码头上传来消息时，外婆正在给梦瑶梳头。铜盆里的水还冒着热气，木梳一下一下地穿过梦瑶乌黑的长发。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慌乱的喊叫："有人落水了！"
外婆的手顿住了。她看见李明志的身影从窗前一闪而过，连外套都没来得及穿。梳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溅起几滴水珠。外婆扶着门框往外望，只看见李明志的背影消失在江堤的拐角处。
江面上波涛汹涌，浑浊的江水裹挟着枯枝败叶奔流而下。李明志一头扎进江里，像一条矫健的鱼。他很快抓住了落水者，却在这时被一个浪头打中。岸上的人只看见两个黑点在江水中浮沉，转眼间就只剩下一个。
工厂的负责人跌跌撞撞地跑来报信时，外婆正在给文偲系鞋带。她的手抖得厉害，怎么也系不好那个蝴蝶结。码头上已经围满了人，江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外婆抱着两个外孙女挤进人群，只看见一双湿透的工装鞋孤零零地摆在岸边。
那是李明志的鞋。鞋底还沾着工厂的煤灰，鞋带是她今早亲手系的。外婆的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梦瑶和文偲在她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她却感觉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江水依旧奔流不息，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外婆望着那翻滚的浪花，恍惚间又看见李明志出门前的样子——他蹲下身，轻轻捏了捏两个女儿的脸蛋，笑着说："等爸爸晚上回来，给你们带糖吃。"
那天晚上，姐姐来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一叠钞票塞进外婆手里。"拿着，"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别让孩子饿着。"
外婆这才哭出声来。姐姐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傻丫头，有姐在呢。"
第二天一早，外婆带着孩子就回到了纺织厂。她必须工作，必须养活两个女儿。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给孩子们做好早饭，然后带着孩子赶去上工。晚上回来时，两个孩子已经在工位附近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
姐姐时常来看她们，每次都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有时是米面，有时是布料，还有时是给孩子们买的糖果。她总是一边收拾屋子一边数落："你看看这屋子乱的，也不知道收拾收拾。"
外婆知道，姐姐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她们。那个年代，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日子有多难，姐姐比谁都清楚。
转眼间，梦瑶和文偲都到了上学的年纪。外婆省吃俭用，硬是凑够了学费。每天清晨，她都要看着两个女儿手拉手走进学堂，才匆匆赶去上工。
梦瑶聪明伶俐，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文偲则活泼好动，喜欢在操场上奔跑。外婆看着她们一天天长大，心里既欣慰又担忧。她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她必须更加努力，才能给孩子们一个更好的未来。
姐姐的丈夫生意越做越大，在租界买了更大的房子。她几次劝外婆搬去同住，外婆都婉拒了。她知道，姐姐家再好，终究不是自己的家。
"阿妹，你别倔了，"姐姐拉着她的手，"你看看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多辛苦啊。搬来和我住，咱们姐妹也好有个照应。"
外婆摇摇头，轻声说："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这里是我的家，明志虽然不在了，但他的影子还在。我想在这里，陪着孩子们长大。"
姐姐叹了口气，没有再劝。她知道，外婆的倔强是骨子里的，谁也改变不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外婆的生活渐渐恢复了平静。她每天依旧早起晚归，忙碌在纺织厂和家之间。梦瑶和文偲也渐渐懂事，开始帮外婆分担家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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