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河西鸣镝

第一幕 少梁谍影

寒风裹挟着冰粒抽打城墙,瞭望台火盆里的松明子忽明忽暗。姜离解开胸前铜扣,让羊裘衣襟在风中微微分开一线。皮甲内侧藏着的药囊触感微凸,里头五只金环胡蜂正因寒冷陷入蛰伏——这是安邑城那位墨家弟子给她的临别赠礼。

"时辰到了。"蹲守在冰窖暗门处的黑衣老吏哑声提醒,他手中青铜匕首闪过一缕幽蓝,分明涂着蛇毒。

姜离最后看了眼城头旌旗上模糊的"魏"字图腾,弯腰钻进地道。土壁间渗出的冰晶划过她手背,留下殷红细痕。这条密道在少梁城归秦那年便已废弃,而今倒成了魏国暗桩出城的捷径。

黄河在漆黑中流淌。

姜离半跪在冰面上,耳畔传来细碎崩裂声。她摘下鹿皮手套,指节已冻得泛青,却仍精准地将铁锥刺入冰层。当第七个尺许方圆的孔洞凿穿时,冰面突然传来密集闷响,像是有人在百步外擂起羯鼓。

她闪电般翻身滚向冰堆后,眼角瞥见两道黑影俯冲而下。匈奴猎鹰振翅搅动的气流掀开她遮面布巾,利爪堪堪擦过头顶——铁喙间分明衔着串鱼鳔!

"糟了..."姜离瞳孔骤缩。那些用晋国古文字书写、拓印自智伯瑶手迹的蜡封,本该在今夜随浮冰漂入秦国疆域。此刻两团黑影已化作天边黑点,羽翼划出的轨迹,指向河对岸那座点着篝火的城寨。

秦献公将铜火箸插入炭盆,跃动的火焰在密信帛布上投下扭曲阴影。案头摆着智伯瑶生前写给赵氏的帛书摹本,那些凌厉如戈戟的笔锋,与手中拓片墨迹分毫不差。但当他扫过"汾水驻军改道河西"八字时,突然轻笑出声。

"主上,药囊毒杀的三具斥候尸首已运到。"帐外军士长声禀报,裹着雪粒的寒气涌入大帐。

三具青紫的尸身上,解毒所用的药草正从襟口渗出诡异幽香。献公捡起药囊细看,丝绸夹层内壁残留的汁液在火光照耀下反射出琥珀光泽。这是专诱金环胡蜂的诱饵,产自韩国宜阳的紫云蜜。

"这条反间计布得曲折。"献公于地图前负手而立,目光掠过邯郸与安邑,"智伯瑶的笔迹配韩国蜂蜜,偏要让罪名栽在赵氏头上——可惜他们忘了一件事。"

他突然挥刀斩断案角。断裂处红松纹理如血丝蜿蜒,正是产自赵国代郡的赤松木。而截获的密信木匣,用的是河西白杨。

第二幕 蜂毒浸弓

姜离蜷缩在少梁城南的枯苇丛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河对岸的秦军寨墙上,三具套着魏国皮甲的草人正在寒风中摇晃。午时斩首的铜钺声犹在耳畔,她记得其中有个草人腰间挂着半截玉珏——那是军司马公孙邝从不离身的信物。

“他们要激我们出城劫尸。”同行的年轻暗探嗓音发颤,呼出的白雾蒙在他生着冻疮的脸上,“为何偏选正午行刑?”

黄河冰层在他们脚下发出呜咽。姜离突然按住少年肩头,一蓬带血的箭雨正从冰面倒影中掠过。秦军特制的鸣镝撕裂空气,三十匹战马拖曳着燃烧的草料车冲出营寨,在冰原上画出七道焦黑弧线——恰好是北斗之形。

“不好!他们在标记冰道!”姜离扯着少年滚进冰裂隙。上方传来冰层塌陷的闷响,腥臭的黑色液体从裂缝喷涌而出,遇火即成冲天烈焰。魏军在冰面下暗藏的十二条运粮甬道,此刻全都成了火龙出渊的孔窍。

少年突然抽搐着抓住她手腕。他的鹿皮靴底沾着黏腻黑浆,这是秦人从蜀地运来的石脂水(注:先秦对石油的称谓)。火舌顺着衣摆舔舐而上时,姜离割断了少年腰间革带,将他推进尚未合拢的冰窟窿。寒水能救火伤,却救不了吸入毒烟的肺腑。

“韩氏的蜂蜜...果然有毒吗...”少年下沉前的呓语刺得姜离眼眶生疼。她咬破舌尖强提精神,逆着浓烟向北岸潜行。腰间的青铜虎符烙得皮肉发烫,那是公孙邝托付的最后一道调兵令。

第三幕 赤松泣血

河西戈壁刮起了二十年未见的沙暴。秦献公捏着半截焦黑的魏军箭矢,指尖抚过箭杆上暗红的年轮。戍边老匠人伏地禀报:“确是赵国赤松,但刨制手法出自韩国弓匠——您看这刮棱的角度。”

帐外突然传来鹰啸。匈奴猎鹰俯冲入帐,铁爪间缠着半幅染血的绢帕,正是魏军传递密报所用。绢角用晋国篆字绣着微小魏氏图腾,但丝线纹理分明是韩国桑蚕所吐。献公将绢帕掷入火盆,青烟扭曲成蛇形盘桓不去。

“该让狼烟换个味了。”他望着地图上标注的魏军屯粮点冷笑。三天前,秦国轻骑在狼烟中混入胡蜂毒粉,毒蜂群循着蜜香找到魏营药库,蛰死三名韩籍医官。此刻赵魏韩三国使者正在安邑互相质问,而秦军斥候已攀上少梁城西的赤松林。

姜离在树冠间嗅到熟悉的松香。晨雾里,百名秦卒正在砍伐赤松,新鲜树脂顺着斧刃滴入陶罐。不待她抽剑示警,剧痛已从手腕蔓延至心口——昨日饮下的浊水被人掺了蜂毒!下方传来韩语口音的谈笑:“上卿说过,魏国夜枭最爱赤松的清气。”

第四幕 残简余烬

公孙邝的首级送回安邑那日,姜离在黄河畔烧了那卷《商君书》。羊皮残片在火中蜷曲成灰凤凰的形状,恍惚间她想起少年暗探沉入冰河时荡开的涟漪——原来七年前老墨者赠她毒蜂囊时,系绳打的正是水波纹结。

河西鸣镝声又起。秦军新炼的狼毒箭镞染着紫色幽光,据说取材自当年冰道上万只暴毙的胡蜂。姜离将最后三只金环蜂放入信使竹筒,看着它们朝少梁城的方向振翅。她忽然读懂了秦献公的棋路:那些刻意让魏军截获的假地图、混入韩赵印记的箭矢、用魏国降卒营帐焚烧制造的毒烟,不过是更宏大的反间计的第一重涟漪。

夜色吞没最后一线天光时,姜离将匕首刺入胸膛,死在魏韩边境的界碑旁。她用蜂毒在碑面刻下三道血痕,远看恰似秦篆的“水”字。三日后途经此地的韩国商队中,有人认出这是赵国巫觋用来诅咒盟友的咒印。

至此,河西五城尽入秦彀。而黄河冰层下未送出的密信,随着第二年开冻的桃花汛漂向东海,再无人知晓其中真正要传递的,究竟是赝品还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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