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姜齐终章
火光在龟甲纹铜鼎里吞吐不定,田和的手指几乎要陷入玉圭上镶嵌的绿松石。这件本该属于姜姓的礼器正在他掌心发烫,就像八十年前曾祖父田乞弑杀齐悼公时,溅在衣袖上的那滴血。
"今日之后,齐国该姓田了。"他将玉圭高举过头顶,鼎中蹿起的烈焰扭曲了社稷坛上飘扬的玄纁二色帛幡。鼓乐声中,他分明听见观礼的魏国武侯喉间滚出一声冷笑,那声音像极了六年前被沉在浊水里的智伯瑶头颅触底时的闷响。
火焰突然分裂成三股蛇形,青烟凝成一张痛苦的人脸。田和的甲胄里渗出冷汗——那五官轮廓正是半年前被他鸩杀在营丘别宫的齐康公。焦黑的鸦羽从火中爆开,族谱竹简被烟尘聚成的鸟喙叼住时,观礼席间传来青铜酒爵坠地的刺耳声响。
"天运不测啊。"赵使捧着陶瓮的手指骤然收紧,瓮内沉积的灰烬似乎被无形的旋风吹起,在坛前结成一幅模糊的诸侯会盟图。田和看到少年时在即墨见过的管仲庙壁画,那些执礼而立的君子正被灰影吞没成挥剑相向的武士。
魏武侯的衣袖却纹丝未动。田和知道那道玄色锦缎下藏着什么——半个月前魏国密使来报,说武侯专程从大梁请来郑国巧匠,把晋室重鼎碎片与智伯头骨融成的金器锻造成了辟邪符。此刻这个覆灭晋国的新贵诸侯,正用看待智伯瑶尸骨的眼神凝视着社稷坛。
"主君,该行祼礼了。"司礼官的低语让田和惊醒。他瞥见西侧观礼的楚国使节团里,有人正在记录火焰异象的帛简上滴蜡封印。或许十年后,这卷文书就会化作郢都朝堂攻讦田氏得位不正的利刃,就像二十年前他们在陈国散布的谶语那样。第一卷第七章·金鼎泣血(前385年春)
社稷坛青烟还未散尽时,田和已收到即墨守将密报——海滨别宫囚禁的姜姓遗孤集体暴毙,尸体手腕皆系着浸透鸩毒的玄色丝绦。案头金爵里酒液无风自动,映出魏武侯半月前遣使赠他九鼎铭文拓片时意味深长的笑。
"君上,临淄西市出现巫蛊人偶。"太卜令呈上的桐木人偶腹部钉着七枚鱼骨,裂开的头颅里渗出海盐结晶。田和指尖拂过鱼骨上刻的田氏八代先祖名讳,忽然听见祖父田庄子攻破曲阜时,鲁人用编钟敲出的《商颂》尾音在耳畔震颤。
当夜巡城令发现护城河漂着十三具麻衣尸首,死者双目被铜贝填满——正是当年田成子弑杀齐简公后,用来封堵谏臣口腔的刑具。田和在验尸现场蹲下身时,尸群左手突然齐指东南,那方向立着先妣陵寝的龟趺石碑。
"主君,赵侯使者求见。"谒者声音带着颤,呈上的牍片散发浓重松烟味。展开素帛刹那,田和终章·玄圭裂 (前385年冬至)
当十八架龟甲在郯墟祭坛同时爆裂时,田和终于看清裂隙里的真相——每条裂痕都对应着田氏代齐过程中的一桩血案。魏国使节捧着的鎏金匣突然震颤,晋鼎碎片在匣内拼成智伯瑶的骷髅,下颌骨正扣着田和七日前丢失的错金螭虎符。
"时辰到了。"东夷大祭司将龟甲残片抛入火中,烈焰腾起三丈高的蛇影。田和看见自己倒映在蛇瞳里的脸,正与二百年前初至齐地的陈完渐渐重合。海风卷来的盐粒在祭坛绘出齐国疆域图,临淄位置的盐晶却燃烧起碧色磷火。
赵国使团在此时抬进三口柏木箱,箱内陈旧的竹简渗出黑血——那是三十年前被田氏剿灭的栾、高、国三族绝笔。血字在月光下浮游重组,化作姜太公垂钓的鱼竿,竿头直指田和腰间镇圭。当魏使突然割破掌心将血浇在金匣上时,智伯骷髅竟发出管仲讽谏齐桓公的浑厚嗓音。
青铜冑从祭坛地宫升起,冑顶镶嵌的正是陈完迁齐时劈开的半块玄圭。田和佩剑出鞘的瞬间,列祖弑君场景在四野重现:田乞毒杀齐悼公的药盏翻倒,鸩酒沿祭坛沟壑流成河图洛书;田常绞杀齐简公的白绫绞索上,悬挂着此刻十二诸侯使节的旌旗节杖。
"以陈氏十一代血嗣,祭东夷八方神灵。"大祭司的骨刀已刺入随行田氏族老心口,鲜血喷溅在青铜冑时,魏赵使节突然联手展开盟书——羊皮卷上赫然是三家分晋时未公开的燔契咒文。田和终于明了,这场看似针对田氏的献祭,实则是三晋诸侯在为瓜分齐地预演。
佩剑贯入青铜冑的刹那,智伯头骨与陈完玄圭同时炸裂。迸射的碎片中,田和看见百年后的场景:桂陵道旁孙膑布下的青铜蒺藜,正扎在庞涓染血的铠甲;马陵峡谷的树皮上,自己此刻的血珠与田忌的密令字迹重叠。龟甲灰烬腾空凝结为齐国祚数卦象,鼎纹却显现秦王政东巡封禅的仪仗。
第二幕 裂鼎之声
夜露浸染青铜编钟的刻纹时,田和再次听到祖父临终时的咳血声。那种粘稠液体在喉管里凝结成块的声响,与此刻案几上裂开的玉圭纹理微妙重合。他盯着龟甲占辞上显现的"火在水上"卦象,忽然意识到三日前溺毙的占星官尸体仍未找到——就像二十年前被他兄长活埋在淄水岸边的占卜师,其胸腔里腐烂的龟甲此刻正渗出墨色汁液。
"主君,魏侯赠鼎到了。"司库令的朝服下摆沾着星沙状碎屑,那是开启鎏金铜箱时落下的漆皮。六名力士将三脚蟠螭纹鼎抬入殿中的刹那,檐角的青铜铎突然齐鸣。田和的手指刚触及鼎耳,耳洞中即刻渗出血红铁锈,蜿蜒爬过四十八年前范蠡为齐国铸钱时留下的徽记。
大鼎落座的回音里混着婴孩啼哭。田和猛然回头,望见自己嫡长子襁褓间的犀甲护符正在冒烟——那护心的甲片取自田乞弑君时所用的战甲,此刻灼烧出"辛酉"二字。案头漏刻显示此刻分明是乙未年,但被血锈覆盖的鼎腹铭文,却浮出周武王诛纣的甲子年号。
子夜狂风卷来海盐的苦味,青铜器接缝处滋生的绿苔突然疯长。当值武士的佩剑纷纷脱鞘,剑脊映射的月光在墙上拼出齐国旧都临淄的城防图。田和抚过鼎足上晋国智氏的家纹,指尖传来三年前浊水之战的寒凉——彼时赵襄子的青铜弩机贯穿智瑶颅骨时,他分明听见黄河故道下有编钟在演奏《大武》。
"禀君侯,囚宫有变!"更漏指向寅时的节点,谒者沾染鹭羽的衣襟透出糜烂气息。田和在驰往海滨离宫的马背上,看见东方天际高悬的岁星突然分裂成双——四十年前鲁国太史记录过相同星象,半载后孔子便在泗水畔见到了化作人形的麒麟。
姜齐废君的尸首横陈于玄池畔,浸透毒液的丝绦仍在吞噬残余的皮肉。令田和脊背生寒的不是七窍生烟的死状,而是那些乌龙木窗棂上爪痕——五年前被他剿灭的莱夷残部,曾在覆灭前夜用兽血在岩壁刻画相同的攫取纹路。更诡异的是所有尸首缺失的右手食指,正插在庭中桃树结出的畸形果实里。
暴雨在破晓时分化作雪霰,田和注意到镇守离宫的校尉盔甲夹层渗出骨粉。那些粉末在他掌心凝成八棱形晶柱时,司刑官突然疯癫地撞向院中铜鉴——镜面涟漪间浮现的,竟是四十年前遭车裂的齐简公被缝纫在五匹烈马上的碎肢。
第三幕 窥天之眸
齐国太庙的藻井蛛网无火fen时,田和正在擦拭那柄饮过九位姜姓宗亲鲜血的青铜钺。焦黑蛛尸坠落的轨迹,与沙盘上齐国新扩疆域的山脉走势完全重合。他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鲁国太卜的预言:"当八脚神目窥见墨翟之学时,泗水将倒灌稷下门庭。"
青铜钺柄端的螭吻雕像开始渗水,咸腥的液体在青砖地面画出濑户内海的海岸线。田和的太阳穴突跳不止,那些蜿蜒的水痕竟与他在魏国做人质时,于大梁城外看到的陨星坠地轨迹别无二致。恍惚间他望见被软禁在郢都的姜齐末代太子,正用象牙笔在竹简上誊录楚史关于田氏代齐的檄文。
"天官呈报,荧惑侵入太微垣。"太史令捧来的星图被血渍浸染大半,但残余的星象连线分明构成牛角形状。田和攥紧腰间玉佩——十五年前阳生之乱时,他亲手用这块玉珏塞进死谏大夫的牙关,而今齿痕间渗出的朱砂正勾勒出魏国西河之地的烽燧分布。
更诡异的变故发生在开仓祭典。当田和将新麦撒入淄水祭祀河伯时,沉入河底的颗粒突然膨胀成骷髅形状逆流而上。十二名巫祝当场癫狂,用火把在祭坛刻画出西周初年"三监之乱"的叛军旗语。司农官在清点祭器时发现,六尊青铜簋内壁浮现出管仲手刻的《牧民》篇,但每个"礼"字都被血手印覆盖。
秋祭当晚,田和首次目睹魂鼎显形。这座理应藏于洛邑王城的周室重器,如今悬浮在宫城上空倾泻着黑色流火。鼎腹的饕餮纹裂开巨口,将殿脊的鸱吻吞入虚无。当田和引弓射向鼎耳时,箭簇竟带着二十三年前晋阳城头赵氏私兵射杀智伯瑶的箭翎回旋而至。
第四幕 璧碎之音
郯墟祭坛的篝火吞噬最后一片龟甲时,田和终於读懂先祖陈完留下的泣血书简。八百年前被周武王斩碎的殷商玄鸟玉璧,此刻正在他胸腔内复现裂痕。赵国使团抬来的三口柏木箱内,陈旧竹简渗出的根本不是墨汁,而是黄河改道时淹没的九朝盟书淤血。
"这血书写在晋文公的柩衣内侧。"赵使指尖溢出的松烟结成猃狁图腾,"当年践土会盟用的祭牲喉骨,正在邯郸地宫啃噬您的生辰谱牒。"田和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青铜剑格镶嵌的玉璜突然绽放出齐国故都三十八口水井的倒影——每口井底都沉着用玄圭残片镇封的谶纬帛书。
魏国献上的金匣在此刻腾空开裂,智伯瑶的头骨碎片竟与郯国古墓的陨铁共鸣。田和看见自己倒映在骷髅眼窝里的面容,正逐层褪去田氏血脉的印记,展露出当年流亡齐国的陈公子完特有的下颚棱角。大祭司的骨刀刺穿族老心脏时,飞溅的血珠在半空凝成鲁国初代国君伯禽受封时的祭文。
当青铜冑自地宫升起,田和佩剑与玄圭相击的刹那,整个齐鲁大地的兵器库同时炸响。临淄武库的箭簇锈蚀成齑粉,即墨战车的青铜軎熔作虎符状铁流,高宛城头的弩机自发转向郯墟方位。十二诸侯使节纷纷现出本相——他们旌旗刺绣的瑞兽图腾,正是六百年前牧野之战时倒戈的殷商神祇。
三晋盟书在火中显影的文字每亮起一次,田和就看见一层祖先的罪孽:田乞毒杀齐悼公的药釜内壁,暗刻着智氏水灌晋阳的渠图;田常绞杀齐简公的白绫经纬间,编织着韩赵魏三家分晋的边界;此刻正在燃烧的祭坛薪柴,正是宋国灭亡时社稷树的残枝。
第五幕 玄圭裂
青铜冑悬浮在祭坛上空,龟甲灰烬形成的星图正与泰山之颠的封禅碑共鸣。田和握剑的手指突然失去知觉,剑格处镶嵌的陈国古玉开始分泌黏液——就像他五岁那年误闯宗祠地宫时,在太祖父田乞的灵位后看到的那些腐烂竹简。
"主君小心!"大祭司的骨刀突然转向,斩落从赵使袍袖飞出的青铜螭龙。那本该陈列在晋阳宫的三尺龙形镇纸落地即化,熔成黄池会盟时的列国疆域图。田和注意到魏武侯的靴跟正踏在齐西五城的位置,鞋底纹路渗出当年智伯瑶水淹晋阳的浊漳河泥。
盟书羊皮卷在火中嘶吼,显现的字迹赫然是齐桓公伐楚时的檄文。田和剑尖挑破卷轴时,燎原之火突然收缩成八条锁链,束缚住青铜冑下显现的十二祖灵虚影。他发现其中一具虚影的面容竟与少年时在泗水畔偶遇的白发渔夫重叠。
青铜冑吞没最后一缕天光时,田和看清了宿命的全貌——那些悬浮的血珠并非来自祭祀,而是三百年前管仲为齐桓公铸就的盐铁秤砣在融化。每一滴赤色液体坠地,便显出一方裂土版图的纹路。他忽然记起祖父临终时抓着他的手说:"秤砣里的鬼眼终会破封,到那时......"
地面裂痕中喷射的磷火吞没了赵使的笑声。田和撕开袖口,手臂上浮起的墨色血管竟与齐长城走向完全重合。他意识到这具肉身已成为活地图——周武王伐纣时被镇压在齐鲁之交的八百巫祝,正通过他的血脉侵蚀现实。淄水河床突然沸腾,浮起的青铜链环锁着半具焦尸:那正是六十年前被田白活埋的占星官,其左胸腔内嵌着刻有"荧惑"二字的龟甲。
"起兵戈者终燃其身!"魏使抛出的青铜虎符在空中肢解,金属碎片刺入十二根立柱,柱间登时显现晋阳城墙崩塌的景象。田和挥剑劈向祭坛中心的玄圭残片,刃口却陷入四维时空的褶皱——剑刃前半截突然枯朽如千年古木,后半截则泛着稷下学宫新铸铜器的青光。
震耳欲聋的碎裂声里,田和看见自己的掌纹正在篡改。那些原本象征权力的生命线断裂处,涌出陈国宗庙地窖封存的咒文。大祭司突然用古莱夷语呼号,献祭台四周的雪霰凝聚成八百年前牧野之战倒戈的殷商士兵冰雕。冰刃破空时,田和额间的陈完胎记渗出血珠,血滴竟腐蚀出与洛书相仿的九宫格。
青铜冑彻底崩解刹那,九道天河之水从裂开的鼎腹倾泻而下。田和在激流中看见三个时空交叠的场景:姜尚垂钓的溪石旁躺着齐国末代君主的佩玉;韩信水淹龙且的浊浪间沉浮着田氏代齐的盟书;三百年后某位曹姓诗人正把"周粟"二字刻在铜雀台基座内侧。
"天地不仁,我便重铸圭臬!"田和突然长啸,将玄圭残片狠狠刺入心口。剧痛中,被他祖辈弑杀的所有姜姓亡灵破体而出,却在触碰到青铜鼎烟气的瞬间凝固成十二尊玉俑。司命星官惊呼的"彗星袭月"天象,此刻正倒映在每尊玉俑的瞳孔深处。
黄河故道的流沙突然倒卷上天,在云层中重塑出完整的周室九鼎。鼎身上的饕餮纹裂开千千万万复眼,每只瞳孔都映照着后世王朝更迭的杀戮场景。田和最后望向东方,发现琅琊台上的海市蜃楼正在上演玄武门之变——而这虚幻场景中的血泊,正渗透到现实浸润他的鞋履。
子时三刻,玄圭彻底碎成飞灰。那些粉尘没有落下,反而升腾成遮蔽星月的雾障。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雾霭时,新即位的齐太公田和发现玉阶上所有青铜器都长出了珊瑚状的赤晶,而昨夜参祭的十七位重臣发间皆生出了白毫——正是周室史官描述过的"见鼎而夭"之相。
稷下学宫的晨钟在此刻轰然炸裂,有人从地宫搬出刻着"吕氏"纹样的石函。当函盖开启时,临淄城上空浮现出完整的秦国星图,而远在邯郸的赵侯突然听见自己剑鞘中的鸣响——那声音竟与未来焚书坑儒的烈焰爆燃声完美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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