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的吊扇转得有些吃力,王临易松开衬衫第二颗纽扣时,指尖触到了口袋里的信笺。纸张被汗水洇得发软,钢笔字在折痕处晕开,像少年人经年累月的心事。
他站在礼堂后门犹豫了十三分钟。空气里有栀子花与粉笔灰混杂的气味,远处舞台的光晕透过门缝漏进来,在磨石子地上碎成粼粼的波光。当他终于摸到门把手时,几个女生说笑着从身边掠过。
"陈诺要唱《唯一》哎!"马尾辫女生蹦跳着撞开另一扇门,"听说林夏等下要给他献花......"
王临易的手指在门把上僵成冰棱。礼堂里传来吉他前奏,水波般漫过盛夏的夜晚。他想起去年雨季的文学社活动室,林夏把湿漉漉的伞靠在墙角,发梢凝着细碎水珠。那时她也是这样哼着《唯一》,用铅笔在《飞鸟集》扉页画下潦草的谱号。
舞台追光灯斜斜切过人群时,王临易看见了第三排那个浅蓝色背影。林夏的蝴蝶骨在布料下若隐若现,发间别着去年学园祭他送的樱花发卡。吉他扫弦声里,陈诺的嗓音像浸过月光的绸缎,而林夏仰头的弧度,让他想起樱花树下她接过冰镇汽水时,睫毛在脸颊投下的蝶影。
后台走廊的声控灯忽明忽暗。王临易数着地砖上的水渍往器材室走,白球鞋踩碎天花板上摇晃的光斑。三小时前他在这里藏了一束洋桔梗,此刻花瓣边缘已经蜷曲,像被揉皱的情诗。
"王同学?"清泉般的声音在身后溅起。
林夏抱着毕业相册站在光影交界处,舞台的暖光为她镀上金边。王临易注意到她换了新的珍珠耳钉,是上周春熙路精品店里陈诺试戴过的那对。
"要...要不要去看樱花?"话出口的瞬间他就想咬断舌头。毕业晚会进行到交换礼物环节,窗外却开始落雨,哪来的樱花可看。但林夏已经笑起来,眼睛弯成他珍藏了三年的月牙。
他们在器材室找到那把旧伞。王临易握伞柄的左手在发抖,雨丝斜斜掠过林夏的发顶,带着图书馆旧书页的潮气。走到樱花道时,吉他声突然穿透雨幕,陈诺在高音区转了个漂亮的弯,歌词撞碎在积水的落叶上:"你真的懂唯一的定义,并不简单如呼吸……"
林夏的脚步顿了顿。王临易看见她攥紧相册的手指,关节泛着青白。去年这个时候,他们在这条路上捡拾过被暴雨打落的樱花,林夏把完整的花瓣夹进他的物理课本,说这是时光的标本。
"其实我......"王临易去摸口袋里的信笺,却触到满手潮湿。雨水不知何时浸透了衬衫下摆,钢笔字在纸上洇成蓝灰色的雾。
林夏忽然转身。她的瞳孔里映着远处礼堂的灯火,像碎钻撒进深潭。"陈诺刚才..."她咬住下唇,发卡上的樱花瓣在雨中轻颤,"在后台送了我这个。"
银质手链从她腕间垂落,吊坠是个小小的八分音符。王临易想起上周五黄昏,他隔着音乐教室的毛玻璃,看见陈诺俯身教林夏弹和弦时,少女通红的耳尖。
雨越下越急,信笺在掌心化作柔软的废墟。王临易数着林夏睫毛上摇摇欲坠的水珠,突然想起高三开学那天,她在晨光里帮他捡起散落的习题册。那时她的指甲染着透明的樱花粉,发梢扫过他手腕时,带起一阵战栗的春风。
"对不起。"林夏的声音混在雨声里,轻得像樱花瓣跌落水面。远处传来散场的喧哗,吉他和弦最后的余韵消散在潮湿的夜风中。王临易望着她奔向灯火通明的礼堂,白球鞋踩碎满地积水,恍然想起那个被锁在器材室的雨天。黑暗中有谁的手电筒晃过他的眼睛,林夏的笑声混着雨拍铁皮屋顶的轰鸣,而他心跳如雷,以为那就是永恒。
此刻晚风卷起路边的樱花,花瓣沾着雨水贴在他的校服领口。王临易转身时,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与《唯一》的伴奏重叠,像青春里所有未完成的诗。
紧紧握着手里的旧伞,王临易四十五度仰着头,这样眼泪就不会流出来了。
雨是忽然下起来的。
礼堂的霓虹在身后碎成彩色玻璃,王临易扯松了黑色领结。樱花大道此刻像条漆黑的隧道,雨丝在手机冷光里织成银线,他突然想起去年夏天林夏发尾染着夕照的颜色,也是这样细细密密的光。
第二颗纽扣硌着掌心。方才林夏后退半步时,水晶耳坠撞碎了一地月光。"对不起。"她这样说,睫毛垂落的弧度与三年前图书馆初遇时一模一样。那天她的钢笔滚到他课桌下,俯身去捡时栗色长发扫过他运动鞋带,阳光突然变得很烫。
雨点砸在衬衫上绽开深灰的花。王临易数着第七棵樱树往前走,树皮沟壑里嵌着去年初雪时他们刻的缩写。当时林夏呵着白气笑他手笨,羽绒服袖口蹭到他冻红的耳尖。而现在雨水正把那些字母泡得发胀,像某种正在腐烂的果实。
礼堂飘来《月光》的钢琴前奏,大概是舞会开始了。他记得高三元旦晚会林夏跳白天鹅,彩排时总在第三个小节踩错拍子。有次她踉跄着撞进他怀里,发间柑橘香混着更衣室尘封的木头气息,让他想起博物馆里打碎过一只汉代香炉。
领带吸饱雨水变得像条冰冷的蛇。王临易摸到锁骨处黏着的樱花瓣,湿漉漉的触感像极了运动会那天林夏递来的矿泉水瓶。她踮脚给他擦汗时,阳光突然穿过看台铁网,在他手背烙下一道灼痕。而此刻雨幕那端,礼堂穹顶的镭射灯正把整片天空切成钻石碎屑。
第十一棵樱树下的长椅还留着他们的伞痕。二月暴雨突至那天,林夏举着黑伞追上来,伞骨却总往陈诺那个方向倾斜。她的左肩淋得透湿,素描本上未干的墨迹晕成灰鸽子,而王临易始终站在雨里数她帆布鞋上的水花。
雨更急了。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班级群正在刷屏陈诺和林夏的共舞视频。王临易把第二颗纽扣塞进树洞,树脂混着雨水流到腕间,像道新鲜的伤口。他突然明白那些图书馆午后、那些樱花树下的黄昏,林夏张望的从来都是教室后门的身影——就像此刻她隔着雨幕望过来的目光,终究要穿过他,落在更远的地方。
樱花在积水里打着旋,像褪了色的血。王临易转身时,礼堂灯火恰好熄灭。暗蓝色雨雾中,他看见有人站在二十米外的路口,长裙垂落的雨串将身影切成模糊的色块。夜风卷起不知谁的白衬衫衣角,像极了初遇那天被阳光穿透的窗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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