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地里的庄稼已经到了抽穗灌浆的时节,正是需要浇水保墒的时候,可是酷热的高温却一天比一天难捱。玉米苗在刚出苗时浇过一遍蒙头水之后,老天爷就再也没有下过一滴雨,深井里的水位都下降的打不上来水了,水车已经停止了运转。张敬亭领着乡人们开始掏井,连着好几天都守在地里,脸上和胳膊上都被晒脱了皮。可是每口井都在掏下去了近一丈之后,依然不见有清水涌冒上来,井底下只有浑浊不堪的一点儿泥水。

眼看大片大片的庄稼快要被毒辣的日头烤焦枯死,所有的人都束手无策。心焦火燎的乡人们支起辘轳,半桶半桶绞上来带着泥沙的井底水浇在地里,可是少得可怜的那一点儿水就像是小孩尿尿一样,只是在干裂成块的地皮上湿下一块水印,瞬间就被烘烤得无影无踪。秋粮怕是保不住了,乡人们焦灼不安地守在地里却毫无一点办法,没有比粮食绝收更让人揪心的事情了。

杨成业无心过问地里的事情,秋粮绝收不绝收对他来说并不重要,给三杆旗见回话的期限就要到了,他像是已经看见了人头落地一样坐卧不宁。他也曾三番几次想去给张敬亭摊牌,可是每一次走到张敬亭家门口时,他却又止步不前徘徊不定了,给土匪保媒提亲的话实在让他无颜启齿。杀人放火的土匪和循规蹈矩的百姓人家从来都是水火不容,更何况像张敬亭那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秉性。若是真的说出为土匪保媒提亲的话,那他不但会被张敬亭骂死,更会被乡人们的唾沫星子淹死,就算三杆旗不砍了他的人头,他杨成业也再没有脸面在孛落坊抬头活人了。

杨成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心烦意乱惶惶不可终日,他实在想不出能使水火相容两全其美的对策来。眼看大限已近土匪将至,躲是躲不过去了,杨成业决定豁出去了。他给他老婆和儿子交待好了后事,索性每日都敞开头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意等着土匪来取他的人头。他不想辱没家门被人唾骂,不想被人戳脊梁骨,他更不想因自己失德而使得他的后人无地自容。杨成业用他最后的胆魄和勇气,做出了要留身后名的决定。他想起了他大杨进禄,如果他大还在,定然不会让他这样地难做人。

终于熬到了收秋的时节,但是此时的田野却已改换成了另一种模样。庄稼秋禾全部都干死枯死,所有的树木都因干旱而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树枝矗立在田野里,像是张牙舞爪的野兽一样让人感到恐怖。本该色彩斑斓开满野花的陇坎上和大路边,只剩下枯死扭曲的断枝残草,土地被暴烈的日头晒得炸裂开一道道口子,一切绿色的东西都荡然无存了。

秋粮已经绝收,播种冬麦更是无法下锄,犁铧插不进硬如铁块的土地,一镢头挖下去震得人手臂酸软。乡人们心有不甘,硬是一点一点挖开干裂的土地,把坚如石头的土块敲开研碎撒入麦种。可是没过几天,有人刨开浮土找到种下的麦种用手一搓,麦种便成了粉末随着尘土一起飘散了。

孛落坊的祠堂里燃起了香火,心慌焦急的乡人们虔诚地跪伏在先人牌位前,祈求先人祖宗的在天之灵能保佑下一场透雨。然而旱象却一直持续不断,村里的涝池只剩下池心里一洼墨绿色的臭水,没有多久也完全干涸了。农历八月十五过后,播种冬麦已经彻底无望,人们全都陷入到惶恐之中。杨成业没有等来土匪,乡人们也没有求来救命的透雨,一场异常的年馑降临人间。

(此处略去三章)

张敬亭的母亲张宁氏,在这持续三年的饥荒中,为省下一个人的口粮,不跟儿孙后人们争食而绝食身亡了。张敬亭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喉咙,披麻戴孝在灵堂前长跪不起。一切丧葬的仪式虽然都不尽如人意,却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后晌的时候,东城门楼上骤然传来急促的锣声。锣声报警定然是出了大事,张敬亭沉浸在悲痛中并未听到锣声。他老婆对他说:“敲锣了,出事咧!”张敬亭心神恍惚地问:“谁敲锣?敲啥锣?”他老婆急得直跺脚,叫二凤拿了毛巾浸上冷水来给他大擦脸。正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炮声。张敬亭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站起来快步走出灵堂,走到庭院中间侧耳聆听外面的动静。几个乡人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喊:“族长,不好了,不好了,土匪来咧!”

孛落坊东城门外确实来了十几个兵不像兵匪不像匪的人,这伙人有些戴着灰色军帽却穿着一身老百姓的衣裳,有些上身穿着灰色军服下身却是黑色大裆的棉裤,一个个提刀扛枪从大路上游荡过来,后面还跟着一辆骡车。值日的乡人眼尖,老远看见一群拿着刀枪的人朝孛落坊来,急忙跑下城楼关闭了两扇厚重的城门落下门闩,然后便拿起铜锣敲响起来。

杨成业和几个乡人正要去坟地里察看箍墓的进展,他将才走到离东城门不远的村街上,就听见了骤然响起的锣声。他快步跑上了东城门楼时,那伙人正在城门外面挥舞着刀枪乱喊乱叫地让交粮交款,还要让打开城门。杨成业给几个乡人说:“就这十来个蟊贼也敢来抢粮?”乡人说:“你没看见土匪有枪呢!”杨成业说:“他有枪,咱还有炮哩!打他***一炮,看他们还敢再来不。”

城楼上的那门土炮已经试放过好几回,平日里就灌满着火药铁砂用蜡水封口用草席盖着。杨成业很是得意自己有备无患的远见卓识,重新启用的土炮正是到了耀武扬威的时候。他让人抬起炮架用砖头把炮尾高高垫起,将炮口对准了城门底下便让人点燃了炮捻子。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过后,城楼上所有的人都被震得腿软身麻,城楼底下的那伙人齐茬被轰倒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那伙人又都纷纷爬起来,看见有两个同伴一动不动,便慌手慌脚把同伴抬上骡车一窝蜂地跑走了。张敬亭赶来城楼上时,一切都已恢复了平静。杨成业一脸自得地说:“敬亭哥,就几个蟊贼绺娃子,让我一炮轰跑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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