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长者见张敬亭软硬不吃，凑在一块商议了一阵儿，给跪着的男人女人们说：“大家都不要走，就都在这里候着。”然后便急匆匆往杨成业家去了。候了一会儿，几位长者又急匆匆折返回来之后，有一位长者径直走进庭院里去寻二凤，另外几位长者领着男人女人们也往祠堂去了。
张敬亭一走进祠堂就跪倒在蒲团上放声痛哭。天干地旱粮食绝收，母亲自己把自己饿死了，土匪又来强行逼亲，还毁掉了先人建起的城门楼，乡人们都只顾自己苟活而毫无人情道义，张敬亭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是倒塌的城门楼一样碎成了渣渣。他心灰意冷地冲着祖宗牌位哭喊：“大呀！爷呀！这天灾人祸的瞎瞎（ha）世事，你的儿孙后人活不成了，天要亡咱孛落坊呀……”
张敬亭哭了一会儿就听见身后乱哄哄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就看见那些男人们又都跪在了他的身后，女人们不能走进祠堂，就都跪在祠堂门外呜呜咽咽地抽泣。张敬亭抹了眼泪站起来说：“你们都是人都想活，你们逼我做这背德失节的事情，逼我把我的女子嫁给土匪，那我算是个啥？我的女子又算个啥？”男人女人们都低着头没有人吭声。张敬亭伤心失意地又说：“我妈也饿死了，我这个当儿的本来也就没有脸再活了，你们这会儿也不用逼我，等我把我妈下葬送走后，我就到祠堂里来吊死在这里，然后你们想咋就咋去！”男人女人们听族长说出这样伤心的话，都呜呜地哭起来。
二凤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祠堂外面，她在跪着的那群女人后面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就从女人堆里走过来，一直走到祠堂门槛前站定脚。二凤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脸色煞白的跟她身上穿的孝衣一样，一脸淡然的表情平静地说：“你们都不要再逼我大了，我愿意嫁给三杆旗了。”祠堂里面和外面瞬间都没有了哭声，男人女人都抬起头瞅着二凤。张敬亭走过来，扬手扇了二凤一记耳光。二凤白皙的脸上立时就泛起红红的掌印，她的眼里闪着泪花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嘴角却现出一丝微笑。张敬亭再次举起的手停滞在了半空。
张宁氏的葬礼简朴却又隆重，天还没有亮时乡人们就自发地拥进张敬亭家庭院里。原先定好的由八个人抬棺起灵，此时却被肩并肩手挨手不知多少人将张宁氏的棺木高高抬起。张敬亭披麻戴孝将纸盆摔碎在已经成为了一堆废墟的东城门前，送葬的人群从砖头瓦砾中铲出的道路上走出了孛落坊。张宁氏的棺木被安葬在自己丈夫的坟墓旁边，乡人们一锨一锨将粉末状的黄土铲入墓穴，最终将墓穴填平堆起攒成一座坟头。张宁氏再也不会恓惶，再也不会枉累，在跟自己的丈夫阴阳相隔几十年后，终于又相随而去了。
晌午过后，办完丧事疲惫不堪的张敬亭独自坐在堂屋里发呆。二凤走进来说：“大，我要去一趟临平镇，你给蛇儿叔说让他套上车送我去。”张敬亭看着自己的女子心里像是扎了一把刀子。他了解自己女子的秉性，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她跟她婆张宁氏一样，都是为旁人而舍了自己。可是即便如此，离头三尺便是祖宗先人的在天之灵，大义和名节怎么能容得下嫁了土匪这样的名声。张敬亭尽力克制住心里的悲伤，强作镇静地挥一挥手说：“你爱上哪就上哪，你的事情往后不用再给我说。”
二凤转身自己去了后院马号。不一会儿，刘蛇儿快步走来堂屋门口，粗声大气地埋怨自己的东家：“你还真个让她去呀？她年轻无知掂不来个轻重，不知道个名节，你怎么也——”后面的话刘蛇儿无法再说出口。张敬亭依然面无表情地挥挥手说：“她爱干啥就干啥去，我管不了也不想管，往后我只当没有这个女子。”刘蛇儿一巴掌拍在自己腿上，“咳”的一声走回马号里去了。
在去临平镇的路上，刘蛇儿心里已经明白过来。在赵和里看戏的那天晚上，跟在二凤身后的那个人就是三杆旗，二凤肯定就是在那天晚上跟三杆旗有了事情。他在心里替自己的东家叹息和不平，这样仁义的东家，咋要下这么个命硬不祥，还与土匪勾勾搭搭的女子。
刘蛇儿一言不发，脸色铁青地把骡车赶得飞快。到了临平镇寨门外，刘蛇儿冷漠地坐在车辕上一动不动，斜眼瞅着二凤自己从骡车上跳了下去。二凤依然是一脸平静的神情，轻声对刘蛇儿说：“蛇儿叔你候着我，一会儿不管出了什么事情，也不管我是死是活，你都要把我再拉回去。”
三杆旗正在庭院里伸展拳脚，鸟儿飞奔进来喊叫：“脑系脑系！张家二凤来了。”三杆旗腿劲一松，竟然扑通跌坐在了地上。他仰起头惊讶地问鸟儿：“你说啥？”鸟儿说：“张家二凤来了，在寨门口候你呢！”三杆旗呼地一下站起来问鸟儿：“我的马呢？”鸟儿往门口一指说：“刚遛回来在门外头。”三杆旗跑出庭院飞身上马，一溜烟地往寨门口去了。
二凤出门时依然穿着一身孝衣，头上挽着的三尺白布垂在脑后，跟乌黑的发辫交织在一起，更加显得素雅动人。三杆旗一跳下马就走了神，只顾着盯瞅二凤却忘记了搭腔说话。二凤既不羞涩也不轻佻，端庄自然地率先开口说：“我来是有些话要跟你说清白。”三杆旗：“嗯！”了一声。二凤又说：“你愿意娶我，我也情愿跟了你。”三杆旗点点头又：“嗯！”了一声。二凤忽然将手里反握着的一把剪刀抵在了自己的脖项上，平静淡然地说：“我知道你有的是粮食，我不要你的任何彩礼，我只要你带着粮食来娶我。要不然我今天就死在这里，然后你再去孛落坊杀人放火我也就看不见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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