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十九中的教学楼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中。
走栏里回荡着零星的脚步声，像是已经腐朽的机械关节。
教室天花板刚新换上几千一盏的护眼灯，把整个班笼罩在一股暖黄色的困顿中，像是掺着血丝的羊水。
窄框眼镜的男生抽出手边的活页本，轻轻戳向前排女生瘦削的后背。
正趴在桌上补觉的女生转过头，露出一双朦胧却清醒的眼睛，其中一只眼球是偏银的苍白色，如同映在井水中的月。
男生挤出一丝有些讨好的笑：“聂神，数学白板借我一下。”
聂子知有些困倦地抓了抓齐肩的发，从面前的书立里抽出几张印满题的A4纸递给男生。
“谢聂神救命！”男生把前额在桌子上磕头似的碰了一下，就赶紧低头奋笔疾书。
聂子知扒开袖子，指针显示差两分钟六点十分。
这时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从走廊传来，一个穿浅粉色羽绒服的年轻女老师快步走进班。
她焦头烂额地把讲台的一打书翻了又翻，有弯下腰去看讲台的桌洞。
“哎？不在啊。”她又急匆匆地走出教室。
012抖了抖，它看一眼女孩书包里那个棕黄色本子的一角。
“宿主，你真的不把教案本还回去吗？”
“再等等。”
“可王大强今天早上不就要检查教案吗？”
“他现在来不了。”
“为什么？”
“我今天在食堂都吃完饭了，他才刚来。”聂子知耸耸肩：“我吃早饭的时间平均每次十分钟，以前每天都是我刚开始吃他才来，我吃完了他才吃了不到一半，吃完至少十五分钟吧。”
“万一他今天不打算吃了呢？”
“没有万一。”
“为什么？”
“每天大课间跑操，王大强都会吃酥糖。”
“他就不能单纯爱吃？”
“不，”聂子知摇头：“他都快六十了。玻璃杯里天天全是养生茶。我去他的办公室，他桌子上的书立里放了至少三本养生的书。而且他在班里上课的时候说过喜欢在空闲时候打太极，每天早上去食堂都是一身运动装，穿的都是“足力健”前几年推出的那双经典款的跑鞋，呼吸很重，大冬天的额头上还有汗，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去晨跑。”
“这么一个喜欢养生注重健康的人，不可能冒着高血糖的风险老是吃酥糖的。”
“所以，”聂子知笃定道：“他是有不太严重的低血糖，一定会把早饭好好吃完的。”
她低头看表：“他还有十分钟到办公室，再算上休息喝茶拉闲呱…还得等二十多分钟吧。”
聂子知直起身子。
秒针颤动，她在心里默数，脚尖在一个荧光绿的手提袋旁轻点。
3…2…1…
砰！班里的后门被猛得推开。
一个背着鲜红色匡威书包的男生走进来，他把书包甩到地上，同桌给他打招呼，他眼都没抬，靠在后桌上，翘起二郎腿，摸出手机玩起来。
戴眼镜的男生早就习惯了的样子，揣上一包纸，捂着肚子上厕所去了。
教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人。
十九中是立安这边的私立高中，存在的意义就是给一堆中考拉垮的人一个学上。很少人把学习当正事儿，老师们也懒得管。学校规定六点半到校，可往往快七点才开始来人。
等游戏开局的间隙，岳嘉彦不经意抬眼，目光瞬间被聂子知脚边的那抹荧光绿吸引。
“卧槽聂子知！”他叫道：“你抢到CK家的这个新款了！”
“对啊。”女孩儿点点头。
“我去，你也太厉害了，这个昨天晚上秒空啊！”他想到自己抢购的失败，心脏正一片绞痛。
可下一秒，他就看见女孩拎起脚边的手提袋，轻轻放到男生的桌面上：“听好多人说你喜欢CK家的鞋，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喜欢吗？”
男生的表情出现了裂痕。
“卧槽！”男生猛得站起身，也顾不上手机里“敌军还有五秒到达战场”。
“真的吗？这就给我了！”
女孩温温柔柔：“你昨天晚上不是没抢到，正好没遗憾了。”
男生热泪盈眶，几乎巴不得把聂子知举起来转几圈。
“聂姐，太牛逼啦！”
聂子知笑了，片刻后，又轻轻皱起眉，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她轻声道：“其实，我是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男生正如同拿到稀世珍宝一样轻轻抚摸新鞋的皮面。听到这话，立马关上盒子，拽着椅子向前挪了挪：“你说，我一定帮你！”
聂子知的眼眶红了：“前天大课间，我肚子疼，没去跑操，结果在洗手间那边碰到三班的几个男生在厕所抽烟。”
“他们这两天天天在路上堵我，还跟我要钱，说要是我敢说出去，就要找人来学校打我。”
眼泪在她的眼眶中摇摇欲坠：“你知道，我爸妈这几年一直在国外，家里就我一个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一滴泪从眼角落下：“他们还说，让我今天早上，就去三楼的厕所给他们送钱。”
在这所私立高中，抽烟逃课泡网吧的人一抓一大把，许多脏事都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聂子知长得极其漂亮，这个班里的很多男生都把她当女神一样的存在。平日里“遗世独立”，很少与人相交的女孩，今早对自己“大献殷勤”，此时更是楚楚可怜地向自己求助，岳嘉彦只感觉有些飘飘然，他一下子站起身，青春期男生保护欲和正义感瞬间上头：“你，你别哭，我这就找我爸去，让他去把三班那几个男的收拾了！”
“可…可是，班主任一会儿就到了…他万一抓到你不在教室…”聂子知欲言又止，一副为难的样子。
“没事，要处分就冲我来！”
不等聂子知再说什么，岳嘉彦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急促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女孩眼眶中的泪立马收回，脸上的委屈和胆怯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眼神清冷，慢条斯理地抽出卫生纸，从容地擦掉脸上的泪痕。
012看着她变戏法似的表情，有点无言：“校长真会来管这种小事吗？”
聂子知眼皮都没抬：“以他胡说八道的能力，不会有问题的。”
“那我用这么多积分给你搞来的CK预售款，搞半天你就是为了送礼？！”
“你恋爱脑魂穿了吧！”
聂子知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急什么，早着呢。”
012吐出一口气，竭力平静下来：“你怎么知道岳嘉彦是校长儿子，你平时没跟他们说过话啊。”
聂子知没有回答，她向窗外的操场望去，一个身形高大结实的男生，正一个人在楼下的篮球场练投篮。
像是感知到什么，男生抬头向楼上望去，与窗口的聂子知对视。
女孩灿烂地笑着，冲他招手。
男生愣了一下，动作瞬间僵硬了，几乎是同手同脚地上篮，又手忙脚乱地拿过一旁的矿泉水灌了一口。
脖子和脸肉眼可见变得绯红。
012:“……他怎么了宿主？”
聂子知漫不经心：“吓到了吧。”
012一阵无语。
拉倒吧。
把孩子都钓成啥样了。
聂子知无趣地转过头，方才灿烂的笑容仿佛是幻影。
“6啊宿主，”012好奇:“你怎么做到的？”
“我啊，”聂子知想了想：“在篮球场给他送了一周的水。”
012无语:“就这？”
对上自家宿主那张极其美艳精致的脸，又带着最让这个年龄的男生心动的清纯。
012:……
突然不难理解了。
岳嘉彦是校长儿子这件事是个实打实的秘密。
岳老校长“生性正直”，唯恐有人通过他儿子走后门。
“所以你故意接近刘睿。”
“刘睿和岳嘉彦是发小啊，这件事套他几句就套出来了。”
012脑子不转了:“你又是怎么知…”
聂子知几乎翻白眼：“你傻啊，他俩天天黏在一起，发小还是男同你选一个吧。”
012诡异地沉默了。
片刻，它不知想到什么，笑出了声：“宿主，怎么感觉，你挺渣啊。”
聂子知不甚在意：“我靠自己的优势办事，没违法没犯罪，为什么不行。”
“这个年纪的感情全是激素上头，一点意义都没有，他们以后自己就会明白了。”
她抽出教案本：“走吧。”
刚出教室，裹着黑色羽绒服的班主任摸着他的秃头走了过来。
“哎！”他皱起眉：“干什么去，不待在班里晨读！”
还晨读，你看班里有人吗。
聂子知笑得乖巧：“今天王主任要检查教案，安老师的教案落在班里了，我给她送去。”
班主任一愣：“去，去吧。送完抓紧回来。”
“好的老师。”
办公室里还没几个人，安娜依旧在桌前焦头烂额地翻找。
“老师，”聂子知轻声叫道。
看见她手中棕黄色的本子，安娜眼睛一亮。
聂子知笑容不减：“老师，你的教案落在后排的橱子上了，我看见就给你送来了。”
“哎呀！子知，你可帮了我大忙了，”安娜惊喜地叫道：“你看我这脑子！早该问问你的。”
她把桌上的几块糖随手塞到聂子知手里：“拿去吃！”
聂子知点点头，温吞地走出办公室。
她没有回班，而是沿着楼梯下楼。
“宿主，不回班吗？”012一头雾水:“要是被老张（班主任）逮到你旷课，会被处分的。”
破庙规矩多。
“他现在没工夫管我。”
012:“？”
又怎么了？
“你没看见吗？他两只眼睛里全是红血丝，脸色油黄，双眼皮都熬出来了，左手拇指指甲里全是黑色的烟灰，但不是新鲜的，指甲盖也发黄，但他每天早上都会在办公室洗漱，而且刚刚经过他的时候，他一身烟味。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她顿了顿：“昨晚打麻将熬了个通宵，今天早上睡过了头，因为老师迟到会被扣钱，所以也顾不上洗漱就来了学校。但又怕自己打盹，为了提神，特地在楼道抽了支烟。”
012沉默片刻，面无表情：“你说人话。”
“我买了个小号潜进了他的麻将群。”
012:6
“基本这一周吧，他连觉都没睡几个小时，别说写教案了。”
“主任查他还得等些时间，他还得拼死拼活地补一会儿呢。”
012抓了抓不存在的头发：“你费劲吧啦地把安娜的教案本藏起来，就为了告诉老张要检查教案？”
“嗯……”聂子知轻飘飘道，
“也不全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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