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陵城外沿着官道，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
二十里处的长亭名叫春风渡，是当初大乾开国皇帝进京登基被迎接的首站，所以春风渡后来成了友客相迎最尊贵的那个长亭。
左宗元领了一百多位文武百官，于午时一刻抵达春风渡。
时机把握的刚刚好，女皇帝的车架刚好从春风渡的上一个短亭驶出，再有一刻钟便能抵达。
“左相，陛下此次出去，当真只是为了与那个野男人相会？”
御史中丞汪和正昨夜就得了信，他还是来到左宗元跟前亲自开口求证。
“汪大人，这事何来问老夫？”
汪和正说道：“昨夜之前，谁也不知道陛下擅自外出，直到昨夜左相使人通知百官，下官才一同得了陛下擅自外出的因由。”
左宗元说道：“汪大人切莫冤枉老夫，老夫也是昨夜才得到的消息，陛下外出多日，今日回京，这才约了百官来迎接，顺便踏踏春。老夫可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出去的，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踏春？
你就骗鬼吧，上元节都还没过，踏个狗屁的春。
汪和正为人为官都属刚直的那种，甚至有些古板，但他不笨，如何看不出左宗元的故意推脱？
但他不介意被人当刀使，前提是事情是真实的。
而且，他特别愿意喷皇帝，此生的心愿就是皇帝因言赐他死罪。
从九阳宫出发，皇帝的车驾就不再是轻便马车，而是标准规格的天子驾六，即六匹马的驾乘。
一刻钟刚过一点，仪仗齐全的皇帝车辇缓缓驶入春风渡。
左宗元领着文武百官齐齐躬身，高呼：“恭迎陛下回京！”
驾乘缓缓停在百官身前，车帘掀开，小念君走出来站在辇上，脆声说道：“左相及诸位大臣请起身，娘亲在宫里呢。你们专门是来接本宫和爹爹的吗？”
嗯？
稚嫩的声音入耳，百官皆愣，车驾里坐的不是女帝？
左宗元抬头看去，小念君落落大方地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小小眼睛里甚至还闪烁着点狡黠的光芒。
被女皇帝涮了！
左宗元的脸颊使劲地抽搐了两下，随即再次微微躬身，说道：“公主殿下，陛下真不在辇上？”
小念君说道：“娘亲在宫里呀，左相爷爷找她有事吗？难道你不是专程来接本宫和爹爹的吗？”
左宗元脸色极其难看，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被一个六岁的小女娃娃贴脸怼的哑口无言。
他身后的百官除了少数几个知情人外，其余自也是一脸茫然，他们被相爷要求起个大早来堵皇帝，现在看好像玩砸了。
没在这里堵到皇帝的现形，那么皇帝必然就已经悄悄回了宫，如此一来，没有证据，皇帝擅自出宫的事自然也只有不了了之。
左相与皇帝的这一次暗中较劲，左相，败。
百官队伍里传来窃窃私语，左宗元心里窝火，面上却丝毫不露痕迹，反而冲着小念君笑的很和煦，“公主殿下，臣等正是来迎接殿下和……殿下的爹爹。不知殿下的爹爹，现在何处？”
“本宫的爹爹，自然在车驾里。”
小念君回头冲着车厢喊道：“爹爹，左相爷爷和好多大臣想要见你，爹爹你要见吗？”
本就是要帮云娘吸引火力的，哪能不见？
姜涞掀开车帘，从容探出身子，下方左宗元及百官的目光全部聚焦过来。
只见走出车辇的男子身材高大，五官清隽，穿一身靛青色常服，银色镂空木槿花镶边，玉带束腰，外罩一件狐裘，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贵不可言的气质。
这是……低贱的猎户？
若非佐证过情报，左宗元简直都要怀疑是手底下人为了讨好自己刻意抹黑女皇帝。
小念君指着左宗元，说道：“爹爹，这位就是左相爷爷。”
说着，又拉起姜涞的手，对左宗元说道：“左相爷爷，他就是本宫的爹爹。”
左宗元面带微笑，抬眸打量着姜涞，嘴唇抿的紧紧的。
他可以率先跟小念君打招呼，那是因为小念君是女皇帝膝下唯一的公主，是君。
至于姜涞，哪怕他是小念君的亲爹，那也还无名无分，他堂堂左相，可不会率先开口。
“在下姜涞，见过左相，见过诸位大人。”
左宗元及百官都在等姜涞率先开口，姜涞也率先开口了，但他的开口，却如同一块石头扔进湖面，瞬间便炸出波澜。
无名无分的一个猎户，在场随手拧出一个官员地位都比他高，更遑论还有左相在这里。
面对这么多地位高贵的贵人，他居然就那么大咧咧地站在车辇之上，甚至连手都没有拱一下的开口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果不愧为低贱猎户，便是穿上华服，也改不了骨子里不识礼数的轻浮。”
“面见左相，不下车不行礼，如此不分大小之人，陛下怎会要他？”
“吾等不能任由此等无知之人蒙蔽陛下，必要上书，请陛下驱逐此人。”
“大乾皇族，断不能让此等低劣之人乱了皇族贵气和血统。”
“……”
议论、抨击声如箭，自人群之中飞起，然后在春风渡乱窜。
小念君听得小脸黑沉似水，若非姜涞紧紧捏住她的手，早该跳起来骂人了，饶是如此，泪珠儿也在眼眶里不住打转。
“小念君啊！”
姜涞反手将小念君抱起来放在臂弯上，安慰道：“记住，愤怒是人最无用的情绪之一。被人骂而已，又不会掉块肉，怕什么。”
“可是念君听到他们如此贬低爹爹，就是很不高兴。”
“知道他们为什么骂爹爹吗？”
小念君摇摇头，姜涞笑着说道：“那是因为他们嫉妒爹爹，因为爹爹抢了你的娘亲，他们恨我，却偏偏又干不掉我，所以才用骂我来掩饰他们的愤怒。”
“原来是这样啊。”小念君眼睛大亮，心情也一下子好了起来。
他父女俩的心情好起来，有人却怎么也高兴起来了。
父女俩完全以平日里的声音对话，远一点的百官虽然听不见，最近的左宗元却听得清清楚楚。
这该死的猎户，完全没有把他以及百官放在眼里。
真正让左宗元没有搞懂的是，他从姜涞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很微妙的蔑视。
那不是故作高深演出来的，而是真正的从骨头里冒出来的一种优越感。
怎么形容呢，那种优越感甚至超越了阶级，反而像是更高级的生命，在看待一群蝼蚁。
他区区一个低贱猎户，凭什么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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