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就等小姐梳洗打扮,盛装出席呢。”
“太好了,终于……终于等到这一日了,为等那男人归来,我女儿芳龄之年,整日闭门不出,不思饮食,如今可算是盼得了她的如意郎君,快,快带我去见见她,我要同我女儿叙叙话。”
“夫人,请。”
一位衣着朴素,却矜持庄重的妇人握着细软的手帕,不住擦拭脸上的泪痕,在一随从小厮的指引下穿过廊院,直奔厢房,步履匆匆。
“眠儿,快开门啊,是为娘。娘这次来不是为劝你,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傅韶他来了,来娶你了。”
见无人应答,妇人神色变得紧张,丢掉手帕开始用力拍起门来。
“娘,别敲了,傅韶…就在我房间。”
是一如既往熟悉的清丽声音,却比往常多了一丝娇怯,久未听到的女儿话语并未安抚到妇人的情绪,反倒像一把装箭的弩,直击刺中了她的心口。妇人只觉天倒了下来,绷紧的心弦瞬间四下溃散。
“柳画眠,你怎能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枉你还是个大家闺秀!就算傅韶应了娶你,你也不能这样!败坏了名声,以后怎么抬起头来…”
屋内此刻是长久的寂静,门悄声开了一条缝。
“娘,女儿知错了,快进来吧。”片刻后,女儿的声音又从门内响起,带了一点哭腔。
压抑着内心的愤怒,妇人深吸了口气,颤抖的双手稍稍用力,一下子推开了门。
然而,眼前的景象宛如洪水般狂涌而来,打的脑中一片空白。妇人双膝发颤,不自觉瘫软在地。
“虞夫人,又见面了。”
玉壶光转,凤箫声动。今夜的临安城比以往都热闹许多。
月挂于柳梢枝头,屋檐瓦顶之间,连街亮起一串的长明灯,俯瞰夜市廊桥的帷幕。
长街档口,人头攒动,叫卖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这是临安城最繁华的地段,名为不夜坊,常年灯火通明,四季不休,风雪无阻。
“字画,珍藏阮家真迹,绝无仅有,假一赔十。”
“烧饼,新鲜出炉的烧饼,个大又圆,不香不要钱。”
“客官您看,我们这里有旋煎羊、白肠、烧乳鸽、烤鸡腿、香糖果子、荔枝膏、炸麻雀、冰酥酪、芥辣瓜儿…您看想吃什么…”
小摊沿街围成一圈长廊,新炒的辣子咕嘟咕嘟自油锅里翻滚,香气从夜巷深处溢出,肆意充斥过往行人的鼻畔。
每隔一席摊位,旁必架有酒肆茶坊,周遭瓦舍之上,红纱栀子灯隐约透过帐纱,谈笑把酒间,鼓乐声起,似有曼妙身影如轻燕般落至帷幔。
叶怀舒左手紧捏着斗笠边檐,缩着身子自人群中挤来挤去。
通身青衫,头戴斗笠,背揽竹筐,很难不使旁人侧目。
行人好奇的视线中,一只白毛脑袋突然从这竹筐里探出来,尖耳朵甩了甩。
“啊~好香啊,是鸡腿!烤鸡腿!!”
“蠢猫,小点声。”
叶怀舒压着嗓音,低声警告。
“啧,如此妙的地方,来一次不得好好享受一番。倒是你,不知心虚什么,鬼鬼祟祟,和做贼一样。”
被这小东西顶了嘴,叶怀舒咬咬牙,回头瞪了它一眼。
这也并非她心虚。生在灵山,又从小自竹源生长,整日与山野竹林为伴,唯一接触的人也只有裴寂,今日进这闹市,甚是不习惯。
裴寂也是个极其冷僻之人,虽养她长大,却从未带她见过世间繁华,接请愿也只有两次,上次去的是另一座深山,而这次,才真正接触了市井气。
“书接上回,万物皆有轮回,人有前生,城池也不例外。传闻永徽国前朝是太华国,临安城彼时为太华旧都北岭。届时人妖两界互不相犯,君主治国有方,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门不闭户,三里内必有商户,盛世乃比今日的临安。”
人群将前路围得水泄不通,若一堵墙,挡住了叶怀舒的去路,时不时有欢呼声自那人墙内沸腾而出。
“可惜,好景不长,天降灾星,那北岭云家将将领云稷生了个妖祸,名云昭,从此太华陷入大乱。”
叶怀舒使劲拨开拥堵的人堆,斗笠差点儿被挤掉。
“那云昭是狐妖之躯,从小就嗜食人血,曾生吞活剥了一刚出世的婴孩,害的一家老小命丧黄泉。云稷老来得女,更是仗着自己为功臣,放任云昭祸害百姓。云昭长大后邪念更显,给太华国下了诅咒,原本清廉的朝堂纷争四起,君主的九个儿子互相残害。云稷趁乱兵起逼宫。”
“此等妖祸!该被千刀万剐!罪不容诛!”
群情激奋,有人自台下愤慨难抑道。
“有那云昭妖祸在的地方,就有诅咒和报复。云昭害死了她的生母,屠戮忠臣良将,后云稷也遭到了反噬。所幸傅家军将领以身当先…”,说到高潮处,台上说书人将折扇一合,举起惊堂木直掷案上,“一剑将那妖祸捅死,致其血流千里,挫骨扬灰,并放火烧了她的老巢,从此天下太平。”
“好!!简直大快人心!!”
“只可惜呀,云昭妖血玷污了山林百草,从那以后,人妖两界混为一体,也频繁有妖邪出没人间,骚扰民众。”
“所以才需要道人修士来解人忧惑…”
绥绥慵懒的声音若石子投湖,冷不丁自叶怀舒耳侧冒出,“这种耸人听闻的说法,我听裴寂说多了,不用猜也知后续。”
“绥绥,”叶怀舒警告道,“不怕被人听到了,烧了你毛。”
“啧,烧便烧,我才不怕。”
“让一让,让一让!”
众人议论中,似有仓促马蹄声自那堵人墙内奔来,由远及近,把聚拢而起的人堆划出一道缝。
散开的发丝抵不住掀起的尘风,随之肆意飘扬,叶怀舒紧按着快被刮跑的斗笠,视线里闯过一辆红装马车,车帘处微微撩起一角。
“那不是傅韶的马车吗?”
“傅韶?就是那傅家军新起之秀,傅老将军的得意门生?”
“可不是嘛,不光战功赫赫,生得也是一表人才,英姿飒爽,多少官宦世家的小姐倾慕于他,前来说媒者踏破门槛。”
“是啊,不过你听说了吗,傅韶这次刚打胜仗归来,便同一闺阁女子订了亲,明日就要大婚了!”
“哎呀!那究竟是哪家门户的高门贵女?”
“还能是谁?就是那给望月楼做布匹生意的商人柳齐之女,柳画眠!”
“啧,柳画眠,怎么是她?”听到这,有人面上带出哂笑道,“你不知道,她娘可是个人物,嫌前夫家贫,她就带着闺女跑了,凭借着几分姿色,在望月楼还当上了舞姬的头牌,便在那里认识了柳齐…”
“原来是虞七娘的女儿?啧啧啧…你说,这傅韶选谁不好,偏偏和他们家扯上关系!”
“害,那柳齐也是个混不吝的公子哥,仗着祖上留下的产业,吃喝嫖赌,整日流连花街柳巷,一来二去,就和虞七娘好上了,不顾家里反对,花大价钱娶了这青楼女,还带个累赘,结果呢,婚后二人坐吃山空,家道中落,一天不如一天…”
“傅韶怎么就被她迷了心窍呢?”
“谁知道呢,我也听说,柳画眠当年在临水桥买花时失足落水,被路过的傅韶所救,二人从此结为好友,长此以往生了感情,那柳画眠也就认定了他,一年一年地待在闺中等傅韶提亲,非傅韶不嫁。”
“绥绥,”叶怀舒抚顺吹乱的鬓发,愣是听迷了眼,“你有没有听到柳府望月楼之事…”
“怀舒,”回应者并非惯常熟悉的少女声音,一声清冷柔和的呼唤自乌泱泱哄乱中传入耳畔。
腕间银光忽闪而过,银铃止不住剧烈晃动起来,愈摇愈激,那四周浮华喧闹顺其一点点湮于人海。
“裴老头?”
“是我。”
听到这久违的声音,叶怀舒侧身举起左腕,靠近银铃低声怨怼,“裴老头,拖到此刻才联系我,上次也未说明便走,你可知我寻了多久?”
“幽州远地,相隔千里,联络常有不便,见谅,”银铃中的声音清清雅雅,带着歉意笑道,“怀舒,上次与你提到望月楼柳府之人委托,此行行踪有变,你先去临水桥畔,务必速速前往。”
话毕,银光散去,叶怀舒放下手腕,神色微凛。
“可我看虞七娘婚后勤俭持家,相夫教子,待邻里也亲和,并无出格之举,柳画眠更是久居闺阁,自习诗画,颇有大家闺秀之风范…”
“只知其表不知其里,戏子无情,有其母必有其女!”
议论声渐起,周遭又恢复了喧闹状态,叶怀舒扶正斗笠,径直起身离开,浮华哄闹随这残留的尘风,默默远散至身后。
暮色渐深,薄雾褪去,孤月残影悬于天际,寒光斜斜照入江里。
夜风轻拂过处,水面映出拱桥被撕碎的倒影。江上架着的临水桥,将这临安城分为截然不同的两处地界,桥对岸,是灯火通明的不夜坊,而与之对应的桥这畔,死寂得宛若荒郊野岭。
只一艘乌篷船孤零零停靠于桥下江畔,随江水起起伏伏。
舱外几十里地,荒无人烟,枯坟野冢,乱鸦盘旋。从外望去,舱内沉黑一片,其里景象不见分毫。
这便是传闻中的临水桥畔,阴阳两隔之地,可通往城外。
远处隐约亮起一点灯火,影影绰绰,似有人声从荒岭外传来,由远及近。
夜风萧萧,晃得船身微抖了抖,打碎江上水面阴沉沉的孤影。
那人声愈来愈近,靠近船舱,其身形也愈显。待月光下落,江畔现出一男一女两个身影。
“秦执哥哥,多亏你引路,我才能找到此处。”开口的人是娇怯怯的女声,约莫十六有余,颤抖里带着一声轻泣。
“画眠,你我约定,我从未忘过,今日便带你离开临安。”男子声音温和坚定,却带着丝愠怒,“早知他如此对你,我一开始就不该让你来,经受这等耻辱。”
闻之,画眠再压抑不住哭腔,轻轻啜泣起来,“我本欲寻死,如今也算有个去处。此事只有你知,若不是你,我不知还要忍受多久,”渐渐地,啜声由小渐大,“我是个贱命之人,活着也空有血肉,早没了盼头…”
见画眠语无伦次,数次哽咽,名唤秦执的男子一手执灯,伸出另一只手扶住她瘫软的身体。
“这不怪你,全怨那禽兽之辈,狼心狗肺,死不足惜…”
灯火离乌篷船愈来愈近,船身晃了两下,似有一人踏上了这停泊的船。
“此路偏僻,却也是离开临安城最快的路段,径直顺流而下,越山涧,可抵达云溪镇。你先在船上等我,我把行李取来。”
话毕,还未等柳画眠回应,身后早已没了秦执的身影。
再一回头,船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不知暗处有何物。
船桨处似有亮光浮动,柳画眠站稳了身子,摸黑一步步往前走去。这乌篷船大得很,只顶棚便将外侧月光遮得严严实实,使人无从窥探。江风吹拂,舱内满是咸腥气,夹杂着雨后的潮湿。
地面湿冷,稍稍移神脚下便打滑。于此暗夜无人处独行,难免会心生胆寒。柳画眠紧攥衣角,轻缓了口气,至船桨处坐下。
纵使内心惧怕,但幸有人陪。这…也是她最后一次机会了…
想到此处,身后传来了一重一浅的脚步声,柳画眠不由得舒了心神,缓缓扭过头来。
“秦执,终于来了吗?”
脚步声愈来愈清晰,黑夜里渐渐现出了一个人的身影,盯着前方,她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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