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铃

暮春三月的雨,像掺了铁锈的丝线,把整座云陵城织进腥甜的网里。沈厌蜷缩在城隍庙东墙根的供桌下,数着檐角滴落的雨珠。第三十七滴砸在青砖凹槽时,他听见自己胃囊蠕动的声响,比庙外野狗的呜咽还要凄厉。

"小杂种藏在这儿!"

破败的木门被踹开的刹那,沈厌像只壁虎般贴着供桌窜上房梁。三个时辰前在西市牌楼,他抢了王屠户扔给野狗的馊馒头——准确地说,是野狗先被突然炸响的银铃声惊退,他才捡了这个便宜。

"烫他!往脸上烫!"醉醺醺的屠户挥舞着烧红的铁钎,油腥味混着酒气喷在沈厌脸上,"敢偷老子的东西,给你烙个狗头印!"

铁钎贴上面颊的瞬间,他听见清脆的铃音。像是有人把月光揉碎了洒在青石板上,叮铃铃从长街尽头滚来。铁钎突然脱手飞出,钉进三丈外的榆树干里。沈厌趁机抓起馒头就跑,却仍被余温烫穿了左肩的破布衫。

此刻那伤口还在渗血,混着雨水晕成褐色的花。沈厌屏息数着梁下杂乱的脚步,三个乞丐举着豁口的陶碗在供桌前逡巡。领头的疤脸汉子突然掀翻香炉,炉灰里滚出半块发霉的供饼。

"他娘的,那小子肯定把吃的藏这儿了!"疤脸啐了口唾沫,"上个月偷刘掌柜的腊肉,前天摸走赵寡妇的银簪...今儿非把他手指头一根根剁下来!"

沈厌无声地咧开嘴。腊肉早换成二十个铜钱,银簪此刻正别在刘掌柜姘头的发髻上——这些蠢货永远不会知道,城南当铺的暗格第三层,还收着他从陆家祠堂顺来的鎏金烛台。

怀中的馒头突然动了动。

七岁的乞儿浑身绷紧。不是错觉,粗布衣襟里确实传来细微震颤,像有只困兽在啃噬胸骨。他悄悄摸向怀中,指尖触到今晨从乱葬岗尸堆里抠出的残碑。碑面裂纹泛着诡异的温热,那些蝌蚪般的铭文仿佛正在皮下蠕动。

"在梁上!"

疤脸的吼声伴着陶碗破空声袭来。沈厌翻身跃下的瞬间,后颈突然掠过一丝凉意——不是春寒,倒像有双看不见的手拂过命门。供桌轰然炸裂,飞溅的木屑中,他瞥见自己方才栖身的房梁上,赫然钉着三枚淬毒的透骨钉。

"天厌命格果然麻烦。"沈厌就地滚到神龛后方,摸到袖袋里藏着的石灰粉。这诅咒自他记事起就如影随形,靠近他的人非死即伤,倒是方便了金蝉脱壳。

突然,整座城隍庙的空气凝滞了。

檐角将落未落的雨珠悬在半空,庙门吱呀作响。沈厌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凝成冰晶,簌簌落在蛛网密布的神像手掌上。有环佩叮咚自雨幕深处传来,每一步都踏在心跳的间隙。

"溯光瞳,开。"

清凌凌的童声响起时,沈厌的视野突然被金色丝线割裂。无数光脉在虚空交织,他看见自己心口延伸出蛛网般的血线,其中一道金线竟通向五步外的虚无。身体比思绪更快,他纵身扑向那处,指尖触到冰丝绸缎的刹那,漫天雨珠轰然坠落。

"咦?"

藕荷色裙裾扫过他生满冻疮的手背。沈厌抬头时,正撞进一双琉璃色的眸子。约莫五六岁的小娘子撑着把二十四骨的玉竹伞,伞面绘着的重瓣莲在雨中缓缓绽开。她眉心一点朱砂痣红得妖异,腕间银铃缠着鲛丝绦,铃芯坠着的却不是铃舌,而是半截莹白指骨。

"少主,该走了。"撑伞的灰袍人声音沙哑,伞骨上盘踞的碧眼小蛇吐出信子,"陆家用溯光镜窥探天机,怕是察觉..."

小娘子忽然蹲下身,沈厌嗅到冷梅香混着药苦气。她伸出食指按在他渗血的肩头,指尖绽出幽蓝光晕。灼痛感瞬间消退,沈厌却浑身发冷——那光芒映出她袖口暗绣的符文,与今晨尸堆里那具紫袍尸体上的纹样一模一样。

"子时前出城往西。"小娘子突然开口,声音裹着奇异的回响,"遇白杨林莫入,见血月当空则遁地。"

沈厌反手扣住她手腕:"凭什么信你?"

腕间银铃骤响,他怀中的残碑突然发烫。无数画面涌入脑海:燃烧的星槎坠入幽冥海,独目巨人从冰川深处苏醒,九块残碑拼凑成遮天蔽日的谶言...最后定格在眼前——十五岁的自己握着半截白骨,在滔天雷火中与一个戴银铃的女子背对而立。

灰袍人的伞柄突然敲在地面,沈厌被气浪掀翻在香案下。东北方夜空腾起赤色焰纹,将雨云染成血雾。那是陆家宗祠的方向,半月前他翻墙偷祭品时,曾看见祠堂供着的长生烛淌下血泪。

"陆家老祖宗竟舍得涅槃境修为。"灰袍人冷笑,七盏青铜灯从袖中飞出,灯焰竟将雨夜照得亮如白昼,"少主,再耽搁恐怕..."

小娘子解下银铃,铃芯的指骨突然泛起血纹。她将指骨按进沈厌染血的衣襟,朱砂痣蓝光大盛:"记住,我是陆..."

轰隆!

惊雷炸响的瞬间,沈厌看见毕生难忘的景象:十八道燃烧的命魂从陆家方向冲天而起,在半空拼成巨大的八卦阵。阵眼处有个襁褓虚影正在消散,无数金色锁链从虚空探出,却捆住了一具无头尸身。

"溯光阴的灵根...原来如此。"灰袍人突然狂笑,伞骨小蛇暴涨成青色巨蛟,"他们竟用双生子偷天换日!"

沈厌怀中的残碑突然浮空,碑文如活物般游入他的眉心。额间银纹浮现的刹那,整座城隍庙开始崩塌。瓦砾纷飞中,他看见小娘子被灰袍人拽上蛟首,藕荷色衣袖裂开一道血口。

"活下去!"她的声音混在风雷里,"等我来取..."

后半句被蛟吟吞没。沈厌在坍塌的梁柱间闪躲,残碑散发的青光将落石尽数弹开。逃出庙门的刹那,他鬼使神差地回头——在漫天烟尘与血雨中,那截染血的藕荷色衣角正化作灰烬,灰烬里开出朵透明的往生莲。

子时的更鼓在城南响起。

沈厌奔向西城门时,怀中的指骨突然开始发烫。沿途所见令他毛骨悚然:打更人的灯笼里飘着人面蝠,酒肆旗幡上滴落猩红黏液,更诡异的是所有守城卫兵的后颈都生着鱼鳞。

"天墟现世,诸邪避退!"

身后传来马蹄嘶鸣,沈厌闪身躲进排水渠。陆家的玄甲卫队疾驰而过,为首者马鞍旁悬着颗头颅——正是今晨尸堆里那具紫袍尸体的主人。头颅突然睁眼,与沈厌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怀中残碑迸发青光。

"原来是你..."头颅咧开嘴,露出满口青铜牙,"告诉陆雪衣,她哥哥的命魂在..."

一支羽箭洞穿头颅,青铜牙叮叮当当滚到沈厌脚边。他抓起牙齿狂奔,身后响起玄甲卫的怒吼:"有残碑反应!追!"

沈厌窜出西城门时,怀中的指骨几乎要灼穿胸口。荒野上飘着幽绿鬼火,每簇火中都映着个小娘子的背影。他跟着鬼火奔到芦苇荡,忽然被什么东西绊倒——

腐臭的淤泥里埋着半块石碑,碑文与他怀中残碑完美契合。当两块残碑拼合的瞬间,沈厌额间银纹大亮,浩渺梵音自九天垂落。他看见浩荡星河中浮现九重天阶,每阶都跪着个眉心淌血的身影,最高处那人的银铃缠着藕荷色丝绦...

剧痛袭来,沈厌昏死前最后听见的,是幽冥海底传来的古老叹息。那独目巨人睁开琥珀色的瞳孔,眼底映出十五年后莲火焚天的景象:银铃女子将骨剑刺入青年心口,而青年手中的残碑正抵在她咽喉。

血月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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