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城外五十里,黑水潭泛起死气。暮春时节的雨丝裹着腐烂芦苇的腥味,在青灰色天幕下织成密网。岸边歪斜的乌桕树上,去年冬日的鸦巢正在雨中腐烂,碎羽混着枯骨坠入泥潭,激起圈圈病态的绿漪。
七对童男童女被剥得只剩素绢裹身,赤足踩在结满青苔的祭坛上。青铜祭器的饕餮纹里积着暗褐色污垢,细看竟是干涸的血浆与鳞片碎屑。老祭司枯枝般的手指蘸着鸩血,在孩童眉心画出扭曲的符咒。暗红液体顺着颤抖的睫毛滚落,在青石板上溅出朵朵血梅,每滴落一声,潭底黑影便膨胀三分。
"河伯老爷——"
青铜钺劈开雨帘的刹那,东南方突然炸响惊雷。紫电如蛛网爬满天际,照亮潭底盘踞的庞然黑影。十四根浸过尸油的麻绳突然活过来,蛇一般缠住孩童脚踝。冰冷的绳结勒进皮肉,孩子们却像中了魇似的,睁着空洞的眼望向翻涌的黑水。
麻绳拖动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宛如千百具棺材同时推开棺盖。老祭司的瞳孔映着逐渐被黑水吞噬的孩童,浑浊眼底闪过一丝解脱——直到青衫少年踏着断碑跃入祭坛,腰间铜铃震碎雨幕。
"且慢!"
少年斗笠边缘垂落的雨帘突然凝滞。刀未出鞘,螭吻吞口迸发的龙吟却让麻绳寸寸断裂。三道黄符破空而出,符纸边缘燃起幽蓝火焰,竟将雨丝烧成缕缕白烟。老祭司的青铜钺僵在半空,刃口映出来人右眼缠着的鲛绡,那半透明的织物下隐约透出血色纹路。
"江州收妖人巫炁。"少年摘下斗笠,雨水顺着下颌线滑进衣领,"若真是河伯显灵,何须用鸩血画锁魂咒?"
潭水突然沸腾如滚油。巫炁袖中铜钱崩射而出,七枚开元通宝在空中排成井字。铜锈簌簌剥落,露出内层暗嵌的星纹,淡金色锁链交织成网罩住孩童。那些星纹细看竟在缓缓流动,仿佛将银河截取了一段囚在方孔之间。
老祭司踉跄后退,踩到祭坛边缘的龟甲残片:"井宿锁妖阵?星官老爷显灵了......"
"赝品而已。"巫炁咬破舌尖,血珠顺着桃木剑的雷纹沟槽蜿蜒而下。剑身腾起青烟,在雨幕中凝成模糊的龙形,"真正的井宿星砂,早被天刑司锁在紫微垣的藏星阁。"
话音未落,潭底传来龙吟般的嘶吼。漆黑巨尾破水而出时,巫炁闻到了熟悉的腥臭——那是十年前云梦泽畔,父亲被妖兽撕碎时弥漫的血腥气。鳞片碰撞声似万千刀剑相击,井宿锁链应声而碎。铜钱炸成齑粉,混着雨水淋了他满身,有几粒嵌进手背烫出焦痕。
少年抹去嘴角血渍,突然扯下右眼鲛绡。这个动作他做过千百次,但今夜指尖格外颤抖——烛龙瞳睁开时,他分明看见自己倒映在雨珠中的右眼,已经爬满蛛网般的青铜纹路。
"烛龙瞳......开!"
血色纹路顺着颧骨爬上鬓角,漫天雨丝在他眼中化作透明丝线。每一滴水都映着星斗轨迹,而潭底盘踞的妖兽终于显露真容:蛇身足有画舫粗细,青黑鳞片间生着暗红肉瘤,溃烂的伤口里钻出细小白虫。本该是头颅的位置顶着半具腐烂人尸,脊椎骨延伸成蛇颈,腐肉里嵌着的青铜眼罩正在渗出黏液。
"原来是化蛇。"巫炁冷笑,喉间泛起胆汁的苦味。记忆如潮水翻涌——八岁那年,父亲就是用这双烛龙瞳,让他看清了母亲被妖兽撕碎时的每根断裂的肋骨。"装神弄鬼也该换个新鲜皮囊。"
妖兽额间眼罩突然迸射青光。巫炁袖中桃木剑应声而断时,他恍惚看见十二岁生辰那天的场景:父亲将断鸿刀按在他掌心,青铜面具后的声音沙哑如砾石摩擦:"巫族的命,从来不由天定。"
腐尸张开只剩半边的嘴,吐出团腥臭黑雾。巫炁急退三步,后背撞上祭坛的青铜鼎。鼎身夔纹刺痛肩胛,却让他清醒过来——怀中青铜面具的饕餮纹正在发烫,仿佛远古凶兽在血脉中苏醒。
"祖灵借法!"
面具扣上脸庞的刹那,右眼传来灼烧般的剧痛。二十八枚虚幻星辰自足底升起,星光竟是浑浊的暗红色。潭水倒卷成漩涡,化蛇鳞片片片剥落,露出底下苍白的触须。那些触须表面布满吸盘,每个吸盘里都嵌着半颗人牙。
妖兽发出婴儿啼哭般的惨叫,断尾拍碎岸边古槐。木屑纷飞中,巫炁看见槐树年轮里渗出黑血——这棵镇水神树,早已被妖气浸透百年。
当化蛇借着反震之力窜入云梦泽时,巫炁单膝跪地咳出血块。面具碎片扎进掌心,疼痛反而让他安心——至少这具身体还能感知疼痛。盐罐在腰间剧烈震动,苍老声音刺入脑海的瞬间,他想起第一次唤醒残魂的那个雪夜。
"蓐收金钺...那畜生沾过蓐收金钺!"
他忍着眩晕拾起蛇鳞。青铜锈迹在雨中泛着诡异幽光,指尖触碰的刹那,耳边突然炸响金戈交击之声。无数模糊的画面在眼前闪回:玄鸟衔图掠过血染的战场,黄金巨钺斩断青龙之角,最后定格在一双流着血泪的烛龙瞳上。
远处山道传来銮铃脆响。十二盏白骨灯笼穿透雨幕,青蚨钱庄的玄铁马车碾过泥泞,车辙印里渗出紫黑色液体。檀木匣破窗而出时,巫炁看清封口的血符——那咒纹走势,竟与巫族祭坛上用来镇压大傩的符文同源。
暴雨在破庙残破的穹顶上凿出万千孔洞,月光穿过瓦砾缝隙,在青砖地面投下蛛网似的碎银。巫炁将十四名孩童摆成北斗阵型,每具瘦小的身躯都在剧烈抽搐。他们心口嵌着的暗红砂砾,像极了当年母亲下葬时,父亲撒入墓穴的朱砂镇魂钉。
"这是...星砂?"少年指尖凝着星辉,在女童膻中穴轻轻一按。烛龙瞳骤然收缩,经脉里漂浮的暗红砂砾仿佛被惊动的毒蝎,突然朝着心脉聚拢。他喉头发紧的感觉,与七岁那年误吞炙烤过的星砂如出一辙——那是种被火蚁啃噬骨髓的灼痛。
盐罐里的残魂发出冷笑,声波震得陶罐表面龟裂纹路明灭不定:"井宿属木,星砂当如翡翠。这些污血般的渣滓,怕是掺了人丹。"
巫炁并指如刀划开女童手腕。黑血涌出的刹那,星砂突然暴起,在空中凝成七颗血色凶星。破庙梁柱上的蛛网瞬间燃烧,火焰竟是幽绿色。那些砂粒表面浮现金色咒文,细看竟是无数扭曲的婴孩面孔在哀嚎。
"放肆!"少年袖中青铜面具碎片崩射而出,将星砂钉在斑驳的壁画上。壁画里持莲的菩萨突然淌下血泪,被钉住的星砂疯狂震颤,发出指甲刮擦骨片的声响。
恍惚间,巫炁看见十二岁的自己跪在丹炉前。父亲握着他的手往炉中投入星砂,砂粒触碰三足蟾蜍香炉的瞬间,炉壁饕餮纹竟化作活物开始啃咬他的指尖。"记住这种痛,"父亲的声音混着丹炉轰鸣,"星砂认主时的反噬,比刀剑更懂人心。"
"道长..."老祭司捧着香灰坛踉跄进门,松垮的脸皮在雷光中泛着尸青色。他袖口露出的皮肤布满紫斑,像极了巫炁上月超度的水僵。
巫炁突然嗅到腐鼠般的恶臭——那是将死之人脏腑溃烂的气息。烛龙瞳自动开启,他看见老祭司心脏位置蜷缩着团黑雾,雾中伸出无数丝线缠绕着星砂。
三枚星砂从其耳孔崩射而出,带着尖利的啼哭。断鸿刀鞘横扫的瞬间,巫炁分明听见母亲的声音在耳畔轻叹:"小心右肋。"
刀鞘击飞星砂的同时,老祭司七窍喷出黑血。那些血珠在空中凝成符咒,落地竟化作巴掌大的血蟾蜍。巫炁后撤时踩碎一只,粘液溅上衣摆嘶嘶作响——道袍下摆的避尘咒文瞬间焦黑。
"蚀月盟的傀儡咒!"盐罐长老厉喝,震得瓦片簌簌掉落,"用离火炙膻中!莫让尸蛊入心脉!"
巫炁咬破舌尖,精血混着唾液喷出时,想起及冠那年长老教授的祝由术。指尖青焰腾起的刹那,十四名孩童突然集体睁眼——他们的瞳孔已化作星砂般的暗红色,十四道血色光束交织成网,将断鸿刀逼得出鞘三寸。
刀身震颤的龙吟声里,巫炁看见父亲在雨夜舞刀的身影。那套"北斗注死"的刀法,此刻正被这些孩童以生命为引复刻。星砂锁链缠上房梁时,他忽然明白为何阵法气息如此熟悉——这根本就是父亲改良过的杀阵!
"你们竟用童男童女摆杀局!"_少年怒吼,断鸿刀终于完全出鞘。陨星铁打造的刀身映出漫天星斗,却照不亮他眼底翻涌的阴霾。刀锋斩断第一根血链时,女童突然发出苍老的狞笑:"巫族余孽,也配执星官之刃?"
盐罐突然炸裂,飞溅的陶片在巫炁脸颊划出血痕。长老残魂化作青光没入刀身,断鸿刀重量陡增三倍。巫炁踉跄跪地时,看见刀柄螭吻吞口处睁开第三只眼——那是他亲手埋葬的,母亲仅剩的完好的左眼。
"天垂象,见吉凶!"苍老的咏叹在庙宇回荡,混着母亲临终的咳嗽声。巫炁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星砂锁链触及刀锋的瞬间,他听见三百里外云梦泽的潮声。
暴雨突然转向,裹着腥气的雨箭破窗而入。孩童们额间星砂开始融化,血水顺着鼻梁滑落,在青砖上汇成诡异的河图纹样。巫炁右眼剧痛,烛龙瞳不受控制地透析地脉——整座破庙竟建在巨大的青铜鼎上,鼎内堆积的尸骨正在渗出黑雾。
城隍庙的十八扇雕花木门同时闭合,发出棺盖封钉般的闷响。巫炁握刀的手腕微微发颤,断鸿刀柄浸满冷汗,螭吻吞口的铜铃却诡异地寂静无声。黑衣人手中哭丧棒轻点地面,星砂锁链如活蛇游走,在青砖上蚀刻出天刑司的獠牙图腾——那獠牙正对着北斗阵中的七具星官尸骸。
"交出河图。"黑衣人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铁链在石板上拖拽,"或者变成星砂原料,就像你父亲那样。"
巫炁瞳孔骤缩。十年前父亲破碎的衣角从指缝滑落的画面突然清晰,那角布料上沾着的星砂,此刻正在黑衣人胸口的浑天仪中流转。断鸿刀发出龙吟,刀身映出他右眼蔓延的青铜纹路,那些纹路正沿着血管爬向太阳穴。
"你的心跳乱了。"黑衣人踏前一步,星砂锁链摩擦出磷火,"让我看看巫族最后的烛龙瞳,能不能照亮这永夜!"
哭丧棒横扫的刹那,三十六盏长明灯齐齐爆裂。巫炁旋身避让,灯油溅在壁画上燃起幽蓝火焰。火舌舔舐着十八层地狱图,受刑的恶鬼竟在焰光中扭动起来,发出真实的惨叫。星砂锁链擦过耳际,削断的几缕黑发瞬间碳化,碎成闪着红光的余烬。
断鸿刀劈在锁链七寸处,金石相撞的轰鸣震得梁柱落灰。巫炁虎口崩裂的鲜血渗入刀柄,母亲的眼眸突然在刀镡处睁开。青光暴起的瞬间,他看见锁链内部涌动的星砂——每粒砂子都在重复某个星官被剜心的过程。
"破军!"巫炁嘶吼着使出北斗注死阵的杀招。刀光化作七道流星,却在触及黑衣人衣袍时诡异偏转,将东墙的城隍壁画劈成碎片。画中执笔判官的头颅滚落脚边,断颈处渗出漆黑的墨汁,在地面汇成"洞明"二字。
黑衣人发出夜枭般的笑声,撕开胸襟露出星砂核心。那悬浮的烛龙瞳碎片突然转动,巫炁右眼传来钻心剧痛,仿佛有钢针在搅动脑髓。他踉跄跪地,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星砂表面分裂——十二岁的他抱着妹妹的尸体,二十岁的他正在斩灭最后的亲人。
"很痛苦吧?"黑衣人踩碎判官头颅,墨汁飞溅成星图,"当年巫族献祭全族封印混沌时,那些星官也是这般欣赏我们的哀嚎。"
巫炁突然嗅到淡淡的沉香味——那是父亲书房特有的气息。刀柄第三只眼流出血泪,青光暴涨间,二十八星宿图在屋顶显形。角宿星位突然坠落,化作青铜巨戈刺向黑衣人,却在触及星砂屏障时碎成光斑。
"用我教你的星陨刀法对付我?"黑衣人挥手召出翼宿琴影,琴弦割裂空间形成褶皱,"乖徒儿,你连为师的傀儡都斩不破。"
巫炁如坠冰窟。那琴弦震颤的韵律,分明与父亲临终前弹奏的《招魂曲》一模一样。记忆中的血月之夜突然清晰:父亲十指血肉模糊地拨动琴弦,每一声音符都让围剿的星官爆体而亡,最后那具焦黑的尸体手中,确实握着半截翼宿琴轸。
星砂锁链趁机缠上脚踝,巫炁听见自己踝骨碎裂的脆响。剧痛反而让神识清明,烛龙瞳穿透黑衣人面具,看到七张面孔正在快速轮转——紫微垣掌灯使、天刑司判官、青蚨钱庄掌柜...最后定格在父亲被星砂侵蚀的半边脸上。
"爹?"少年无意识地呢喃,断鸿刀险些脱手。
黑衣人动作微滞,星砂核心出现刹那紊乱。巫炁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破绽,反手将刀刺入自己左肩。剧痛激发烛龙瞳最深层的禁忌,血泪在虚空画出大傩祭舞的轨迹——这是巫族以血换命的禁术。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随着古老的楚地巫歌,整座庙宇开始崩塌。地砖翻涌如浪,露出下方巨大的青铜鼎。鼎身夔纹睁开千只复眼,鼎内堆积的尸骸爬出,竟是历代失踪的星官监察使。他们的胸腔空荡如也,肋骨间飘着污浊的星砂。
黑衣人首次露出惊惧之色:"你竟敢唤醒巫族的葬星鼎!"
巫炁的右眼已经完全化作青铜色,血泪在脸颊凝成河洛图纹。他踏着北斗方位起舞,每步都引发地脉震动。星砂锁链在巫歌中崩解,黑衣人胸口的浑天仪开始逆转,那颗烛龙瞳碎片逐渐脱离掌控。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第二句巫歌出口时,葬星鼎喷出青紫色火焰。七具星官尸骸突然起身,各自结出本命星印。黑衣人面具炸裂,露出布满星砂的脸——那些砂粒正在急速逃离,如同畏惧火焰的萤虫。
"不!"黑衣人嘶吼着抓向河图残片,"太阴元君的计划不容..."
断鸿刀贯穿他胸膛的瞬间,巫炁看清了星砂核心最深处的画面:五百年前的月夜,太阴元君将半块河图递给父亲,父亲额间的烛龙瞳闪着妖异的紫光。原来所谓巫族禁术,不过是天庭清除异己的棋局。
"原来我们都是...棋子..."黑衣人最后的低语消散在风中。他的身体碎成星砂暴雨,却在触及葬星鼎时被尽数吞噬。
巫炁踉跄倒地,葬星鼎的复眼缓缓闭合。在彻底昏迷前,他看见鼎耳处的铭文在月光下显现——"周天星斗,皆为葬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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