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穿静夜

林秋棠踮着脚爬上祠堂二楼时,月光正顺着模糊褪色的横幅淌下来。老式半导体收音机滋滋响着杂音,忽然传出清亮的女声:"听众朋友们晚上好,今天是《故事会》特别节目..."

他抱着膝盖缩在漏风的窗棂后,听见女播音员的声音像山涧清泉:"革命英雄在狱中写下'可爱的中国'时,窗外正是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农民们不懂革命,我就给他们画漫画;工人不识字,我就编顺口溜...'"

竹椅突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林秋棠浑身一颤,看见李老师举着煤油灯站在三步开外,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英雄钢笔。"又躲在这里听故事?说起来,北上抗日的队伍当年经过咱们山里呢……"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意外地柔和,"上周你交的《我的奶奶》作文,广播站要选送市里参赛呢。"

收音机里传来更多的英雄介绍:“他说'清贫,洁白朴素的生活,正是我们革命者能够战胜许多困难的地方!'"林秋棠的手指抠进祠堂木柱的裂缝,指甲缝里嵌着茶园的泥土。

"来,坐这儿。"李老师搬开堆满旧课桌的角落,从帆布包里掏出个蓝布包袱。层层报纸包裹下露出个烫金信封——那是林秋棠从未见过的新式信纸,抬头印着"向阳中学"四个红字。

"这是投稿信模板。"她轻轻抚平信封边角,"比如这个开头:'1975年清明,七岁的我在太平山采茶时...'你看,要写出山区的晨雾味道、茶香,还有..."她的手指忽然停在半空,"你奶奶的药箱,还有后山那个铁皮盒。"

窗外忽然传来狗吠。林秋棠听见父亲醉酒的脚步声混着粗骂,李老师迅速将信纸塞进他怀里:"记住,每个故事都是种子。"她转身时白大褂下摆扫过斑驳不清的标语,"明早交稿前,来找我盖章才能寄出参赛。"

次日清晨,晨雾裹着新茶的清香漫进晒药架时,林秋棠攥着信纸的手在发抖。奶奶的药箱摆在石阶上,铜铃铛在晨光中晃出细碎的金芒。他想起昨夜收音机里的话:"每个中国人,都该写出自己的中国故事。"

"秋棠,把昨天采的龙井送公社。"奶奶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男孩慌忙转身,看见老人枯枝般的手正往药箱夹层里塞东西——是本包着牛皮纸的《本草纲目》,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照片:穿长衫的青年站在茶园里,背后有行小字"1958年,新安江水电站建设者"。

父亲佝偻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晒谷场。他腰间别着的铝饭盒叮当作响,林秋棠闻到浓烈的酒气中混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男人踉跄着抓起竹匾里的茶叶,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鲜血滴在"太平猴魁"的嫩芽上。

"爹!"林秋棠的惊叫被晨雾吞没。父亲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远处的山道,干裂的嘴唇翕动着:"秋棠...城里的茶叶厂...要招..."后半句话被剧烈的喘息扯成碎片。他弯腰时,后颈处碗口大的疤痕在晨光下宛如蜈蚣。

林秋棠在煤油灯下誊抄作文时,听见屋后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他摸黑爬上阁楼,透过瓦缝看见父亲蜷缩在柴房角落,手里攥着个褪色的铝饭盒——正是去年母亲走时留下的那个。

"秋棠..."父亲的嗓音像生锈的齿轮,"爹当年在茶厂当技术员...他们说..."后半句话被呛出的血沫堵住。林秋棠颤抖着摸到父亲腰间的油布包,里面是张泛黄的聘书:1960年安徽省茶叶研究所技术员,照片上的青年眉目清俊,胸前别着"先进生产者"红绸花。

月光忽然被乌云遮蔽。林秋棠想起昨夜李老师的话:"好文章要写出人心里最亮的那团火。"他摸出贴身藏着的铁皮盒,将聘书和奶奶的《本草纲目》残卷叠在一起。晨雾中传来早班列车的汽笛声,像一声悠长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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