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梢上的童年

竹梢上的童年

外婆家的炊烟刚刚漫过山梁,我就牵着老牛往屋后的楠竹林去了。竹梢沙沙响,像是在说悄悄话。那会儿我八岁,牛缰绳总比我的胳膊粗,竹根盘结的小径上,牛蹄印叠着草鞋印,深深浅浅地往青翠里走。老牛鼻息喷出的白雾漫过我的后颈,惊起竹枝上打盹的蓝翅八色鸫,翅膀拍碎的晨露簌簌落进衣领,激得我缩着脖子笑出声来。

竹鞭在地下悄悄游走,冷不丁就顶起个褐色的尖尖。我和阿旺最爱比赛找笋头,谁先发现就"啪"地拍响竹竿。竹叶间漏下的光斑在我们脸上跳跃,老牛嚼着带露的巴茅草,尾巴甩得竹影摇曳。有次我故意把笋壳套在阿旺草帽上,他顶着尖尖的笋壳追了我半片竹林,踩得陈年的竹叶窸窣炸响。我们赤脚跑过湿润的竹叶地,脚底板沾满暗红的竹膜,跑着跑着就抱住碗口粗的竹子往上蹿。指甲缝里嵌进青绿的竹衣也不管,直到能摸到竹节上白霜似的绒毛,才冲着底下气得跺脚的阿旺吐舌头,接着顺着竹杆往上爬,到达竹子承受不了我身体的重量时,顺势从竹梢往下落到地上,这时往往会听到远处外婆的叫骂声。

正午的日头最毒时,我们就拿竹枝编的笊篱舀山涧水。阿旺总爱使坏,突然把水泼向晒太阳的老牛,惊得它猛地蹿起来,系在犄角上的红布条甩出晶亮的水珠。牛铃铛叮当乱响里,我们慌慌张张去抓缰绳,结果被拖着在泥地上滑出老远,手肘膝盖蹭得火辣辣的也不觉疼。外婆总把咸菜疙瘩塞进竹筒,晌午掰开时,竹膜还粘着咸津津的香气。有回我们偷挖了生产队的冬笋烤着吃,焦黑的笋肉混着竹筒饭的清香,烫得在两手间倒腾,最后用竹叶包着啃,嘴角沾满炭灰。

暴雨来的时候整片竹林都在摇晃。阿旺把斗笠扣在老牛头上,我攥着湿漉漉的牛尾往岩洞里钻。竹叶吹出的哨音和雨声较着劲,我们光脚踩着冒泡的泥浆,看涧水裹着断竹冲下山去。闪电劈开云层的刹那,望见对崖有野猪带着崽子在挪竹根,阿旺立刻抓起竹筒敲石壁,回声在雨帘里撞出奇异的轰鸣。等云缝里漏出太阳,外婆的竹梆声就会穿透水雾,混着新熬的葛根香飘过来。我们踩着倒伏的竹子当独木桥,老牛慢悠悠跟在后面,蹄子陷进吸饱雨水的腐叶里,噗嗤噗嗤溅起琥珀色的泥浆。

最难忘冬至那夜,外婆就着松明火剖开陈年竹筒。暗黄的竹膜层层揭开,竟藏着雪白的醪糟。她教我用竹枝在火塘灰里写字,火星子蹦到"春"字最后一捺,屋外忽然传来火车的汽笛声——那声音要翻过三座山,却让我们在竹叶簌簌里睁大了眼睛。老牛在圈里反刍着干稻草,而我们的目光已经穿过密匝匝的竹节,望向铁轨延伸的远方。后来我和阿旺用竹篾编了顶火车司机的帽子,举着竹竿当信号旗,在月光下的竹林里疯跑。竹影斑驳的地上,我们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是已经触到了山那边的世界 。 开春挖笋时,我发现去年刻在竹竿上的身高线,已经够不着新发的竹枝了。阿旺蹲在竹根旁刨坑,忽然神秘兮兮地招手。原来他在腐竹叶下发现了半截铁轨枕木,生锈的铆钉缝里还嵌着颗亮晶晶的道钉。我们把这宝贝藏在竹筒里,每天轮流爬上最高的竹子瞭望。有次我踩折了细竹枝,整个人倒挂着往下滑,竹衣在肚皮上刮出红痕,却死死护着怀里的竹筒没撒手。傍晚的风掠过竹海时,千万片竹叶都在沙沙地笑,而我们总要把耳朵贴在竹节上,听那里面汩汩流动的生机,像山涧水,也像远方火车的喘息。 老牛去年冬天走了,埋在最大的那丛楠竹下。今年清明我去看时,竹根处拱出个尖尖的褐点,不知是笋还是牛角芽。山那边的铁路终于修通了,阿旺在车站当装卸工,来信说火车鸣笛和竹涛声其实很像。我摸着竹节上层层叠叠的刻痕,忽然听见林子里有孩子追逐的笑声,竹枝摇晃的光斑落在地上,恍若当年奔跑时扬起的红布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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