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茉莉知我意

古人皆言,无人不想为高者。可众人未曾知晓,高位者,无心无梦也。

若要说这深宫能使之留念的,便是她从小就倾心的那位,他年长她七岁,也并非官达贵人,可这又何妨。

贵为公主又怎样,身处这吃人的地方,怕是哪天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的母妃曾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她一出生就被赐名宁定,平安、宁静、吉祥之意。许多人为了攀上她母妃,时时夸她聪明伶俐。

三岁时,母妃因生她弟弟难产去世,她又是一位公主,无权无势,弟弟也夭折,自此便有传言说是她把母亲和弟弟克死了,无人再敢接近她。

宫殿也被皇帝赏赐了别人去,她只好搬到皇宫最角落里那间叫忘春阁的小宫殿,如其名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院子里都阴冷,墙壁高的遮住了阳光,整日生活在这种环境下,她也变得体弱多病。

又是一年,刚满四岁时,她宫里的侍女死了。投井自杀,被捞上来的时候身体已经泡的发肿,她连续做了好几天噩梦,梦里那个侍女掐着她脖子说她是灾星会害死所有人。

没有侍女再敢来她宫里做事,甚至没人在她宫门口久站,给她送饭的尚膳监换了人,是之前在她母妃宫里当差的,兴许是看她可怜,每个月还会多给她带半只鸡。

这便是对他最好的人了,后来尚膳监消失了,发现的时候是三天后,被挂在御膳房的门上,面部已经有些腐烂,开始散发臭味了。

自那之后皇宫上下再无人为她庆生,想必是连她的生辰也不曾记得罢。

十岁生辰那天,她和往常一样祭拜母妃和夭折的弟弟,顺带还有死掉的侍女和那位给他半只鸡的尚膳监。

“阴阳似见把福祈,惟愿两界都安康。”每年这个时候,她总要把这句话念上一遍,即像是祈福,又像是赎罪。

跪的久了,双腿有些发麻,站起来的时候眼前也隐隐发黑,一时没站稳,幸好抵住了旁边的树干,这才没跌倒。

她靠着院子里那棵树站了大概有一息,感觉好转些正要进宅,抬脚迈上第一个石阶,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好似什么东西从高空坠落一般。

她回头看过去,一个少年从墙边的草丛冒了出来。

她有些许怕,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希望少年可以自行离开,可他站起身来,拍掉身上的黄泥,径直朝她走了过去。

“你可是宁定公主?”

看他样貌,许是宫里大臣的孩子。也对这宫里的是非之事了解一二,不然也不会知晓这里居然还有一个不受待见的公主。

“是。”她怯生生的开口,微微抬眼去瞧那个少年,正巧对上他的目光,又赶快把头低下去。

“我听闻今日是你的生辰,便过来瞧瞧你。

这五年间,都不曾有人提起她的生辰,也没人来过她的寝宫,她觉得不可置信。

“我叫周祝景,还未有字号,你呢?你叫什么?”

“裴允歌。”

“允歌妹妹。”说着周祝景绕到她身后,环视了一圈。“怎么身上都是泥,有人欺负你吗?”

欺负?几年来这偏殿里除了她,都找不出半个人。裴允歌低头看了看裙角,今日穿的是件青色的褶裙,大概是刚刚祭拜完起身的时候裙子散开粘上了些泥,这才导致裙角微微发黑。

“不曾…”

不等允歌说完,周祝景又继续说着。

“今晚江边放烟花,我带你去看烟花吧。”

没等她拒绝,周祝景就已经喊着‘我就当你答应了’从掉进来的墙边翻出去了。

裴允歌自然是怕的,这么多和她关系亲密的人死在身边,如今做梦还会梦到他们死去那天的样子。

天色微暗,眼看着墨云渐渐把霞光掩盖,裴允歌把偏殿的门都给锁了起来,月光也被她挡在外边。

夜幕完全降下,屋内没点灯,整个院子都显得黑漆漆的。

周祝景又和巳时一样,从那堵墙上跳下,这会他落地倒是平稳。整个偏殿不见一丝亮光,他试探性的喊了声。

“允歌妹妹?”

无人回应,他以为是自己早晨忘记约允歌。嘴里边嘟囔着,边翻墙离开。

次日辰时,周祝景敲响了忘春阁的门,门刚打开,周祝景就自顾自的开始说。

“昨天的烟花好多形状。”

“还有人放河灯,我没放,我等下次和你一起。”

“要进来喝点茶吗?”允歌静静等他把话说完,开口问道。

周祝景跟着裴允歌进了门,他坐在大厅环顾了一下这忘春阁,什么都是旧旧的,房梁角落的蛛网上还住着几只蜘蛛。

水开始沸腾,茶香随着水气一起飘了出来,整个房间都被茶香填满,见裴允歌端着还冒热气茶壶过来,周祝景赶忙站起来从她手中接过。

茶具上印的梅花是她母妃最喜欢的。

“惠妃娘娘在我家曾经有难的时候帮了我们一把,我爹说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所以我以后会经常来的。”

阳光透过高墙照了进来,这座小殿平日里是见不到光的,位置太偏僻宫墙太高,院子里那颗树为了触到阳光,把枝叶都探出了墙外。

“下次再去看烟花吧。”少年嘴角洋溢着笑意,一双透澈明亮的眼睛盯着她。

允歌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周祝景在允歌这里待到了日落,直到允歌把烛火点起来,他才说自己该回府了。

他说自己家在临安城的南边,靠近大槐树的那座就是。允歌想起了母妃提起过一个住在城南的人,那是母妃进宫前的友人,但是时间太久,她记不清了。

用过晚膳,允歌早早就睡下了,窗外淅淅沥沥的声音,这是她第一次期待明天的清晨。

有周祝景陪伴的日子,对她来说便是奢望,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她已经很满足了。

炎夏伴随着第一只蝉鸣来了,风中也夹杂着炎热的味道,天气燥热的马上就要烧起来。允歌拂起袖子抓了抓胳膊,留下了几个微微泛红的小包。她点燃了周祝景送来的艾草,刚刚还围在她身边乱飞的的蚊蝇,开始朝烟飘不到的地方散开来。

忘春阁的门被敲响了,允歌蹦蹦跳跳的去给来人开门,因为周祝景昨天说再来的时候会给她带一些新奇的小玩意。

“你怎么来的这样晚…”

门被打开的刹那,裴允歌愣了神,眼前的男人立在那里,允歌感觉很熟悉,但又记不起来,两人就这样僵持着,直到男人开口。

“你在等谁?”

男人一身玄色窄袖蟒袍,袖口处镶绣金线祥云,腰间还挂着块白色的玲珑玉佩。

见允歌不开口,男人抬眼朝院子里望了望,院子里是允歌和周祝景一起种的茉莉,已经结苞了,屋檐下还有允歌晾着的一些花苞,准备和茶叶一起泡水喝。

“要喝些茶吗?”大抵是觉得一直把客人拦在门口不合规矩,允歌把人请了进去。

允歌打开包茶的帕子,在茶叶中丢了几朵花苞进去,茉莉的香味和茶叶混合,把原来甘苦的茶水变的香甜。

茶杯连同底托一同放到男人眼前,他盯着茶杯上的图案看了许久。

“允歌!”

声音从门外那条巷子里传进来。

“允歌!”

见允歌没有和往常一样,到门口等他。他便从门口一路窜到允歌面前,这才注意到眼前的男人。

“陛下。”周祝景朝坐在厅中的男人拱手弯腰行礼。

允歌站在旁边,听周祝景对他的称呼这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她那血缘上的父亲。

自那日后,皇帝每个月里会来几天,也不干什么,就在她的厅里坐上一会,偶尔也会把她叫到身旁说会话。

周祝景说他这大概是想她母妃了。允歌不解,那为何时隔多年,今日才想起来看看这里呢。

人生于天地之间,尤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裴允歌如今也要十五岁了。

和往年一样,裴允歌在院子里的那个小角落为他们祈祷。

“人的一生,不如意之事人皆有之。”周祝景道。“允歌妹妹不必拿他人的过错来惩戒自己。”

“周南霄,快跟上。”

允歌全然当没听见一般,随着岁数的一步步的增长,她心里也渐渐清楚,曾经那些事情,定是有幕后指使从中作梗。

“允歌妹妹还没有字号吧,我给你取一个。”周祝景跟在裴允歌的身后,冷不丁的开口。

“周南霄!我就叫宁定!”

“长瑜,裴长瑜,这个好。”

周祝景丝毫不顾允歌的不满,自顾自的开始说起来。

“好,就叫长瑜了。”皇帝随着声音的响起,从门口迈了进来。

允歌也学着周祝景的样子朝皇帝行礼。

“皇女和臣子行的礼数是不一样的,朕改日给你请个教习嬷嬷来。”

“谢过父皇。”

皇帝不知从哪得知了她的生辰,还顺带捎了份笄礼给她带了过来。允歌接过公公递来的盒子,打开一瞧是只发簪。

那发簪通体是黑色的,簪首有朵盛开的梅花,凌霜傲雪开的很艳。可是允歌并不喜欢梅花,那是她母亲所爱的。她喜欢茉莉,只是现在是孟春,到开花还早了些。

允歌朝皇帝道过谢,把簪子好好的收了起来。

周祝景这日走的很早,他今年二十又二,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兴许是家里长辈安排婚事,这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容拒绝。

允歌眼睛眯起来,再睁开时已经布上一层灰暗。她在想,皇帝是不是因为她要成年了,打算把她嫁出去和亲才突然想起她来的。

也罢也罢,哪有那种什么都不图的人。裴允歌想此处,长长的叹了口气。

这座宫殿,倒是冰冷的让人发怵。

皇帝给她换了住处,从这个偏殿搬到了另一个叫听风阁的偏殿,只是阳光好了些,但风也多些,哪有那么多好房子给她住呢。

皇帝还给她安排了几个侍女和教习嬷嬷,允歌把那几株茉莉也挪了过来,初夏要到了,她的茉莉也要开花了。

周祝景最近很少来了,他也没派人给她捎个话。

每日待教习嬷嬷走后,允歌便自己读会书,再就是吩咐侍女们泡些茶,一起坐下来说说话,她和那些嚣张跋扈的公主们倒是不一样,侍女们也愿意和她亲近。

周祝景再来的时候,允歌院子里的茉莉已经开的很艳了,他没有讲这几个月去了哪,做了些什么,问他也只是笑笑,和允歌说想喝她泡的花茶。

“这茉莉能开多久。”

“最多冬月吧,能开很久呢。”

周祝景半晌才接话: “那我下次来的时候,再一起喝花茶吧。”

允歌顿了顿:“好啊。”

茶杯见底,周祝景起身。

“南霄,发个请帖给我。”

“好。”

请帖寄到听风阁的时候,周祝景没来,茉莉已经开了第二次了,不过花香没有第一次的时候浓郁了。

新娘子是宰相家嫡女,林泊月。将军府的长子和宰相家嫡女,倒是一门好亲事,何况这林泊月还是这临安城里出了名的才女。婚礼定在了菊月,恰巧是茉莉今年的最后一次花期。

裴允歌换上青衣,这大概是她在自己成婚前和周祝景见得最后一面了罢,周府外张灯结彩,来往的宾客对新人送着贺词。允歌抬头,每盏红灯笼上都贴了一张喜字,烛光摇曳,还有一些阴影打到地上。

司礼喊出最后那句礼成后,新娘子跟着仆人回了新房。

周祝景挨桌敬酒,到她这桌时,周祝景像是恍惚了一下,脸上又重新堆满了笑。

“宁定公主。”他朝允歌举杯。

众人一听纷纷站起身来,朝允歌敬酒。他们应也感到诧异,这宫里何时出了个宁定公主。

允歌站起来:“今日你大婚,身为至交,本宫自然是要祝福的。”

她喝下一口烈酒,开口说起了祝词,又说自己不胜酒力,这酒便不喝完了。

“那臣子,谢过宁定公主。”周祝景抱拳在胸口,将自己杯中的酒给喝尽。

周祝景又去别桌敬酒,同桌的女子和允歌拉起家常,句句打着算盘,琢磨着能在裴允歌身上捞到多大的好处。

允歌觉得他们无趣,打了声招呼,便从侧门悄悄的离开了。这条路表面坑坑洼洼的,马车走在上面有些颠,允歌从袖子里把刚在周府得的橘子拿了出来,剥开两瓣塞进嘴里。

橘子很酸,胃里缓了些。

马车驶入皇宫大门,守门的侍卫见是她,朝她行了个礼便放了行。

往后这宫中,终要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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