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歌寒

信送到公主府时,已是除夕。

那信是两封一同寄来的,允歌拆开一瞧,是淑妃娘娘和皇帝写的。

淑妃娘娘说,昨夜宫里落了雪,早晨起来时路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有不少宫人滑到。再就是写一些发牢骚的话,什么库房的屋顶漏了,部分煤炭上落了雪不能烧了,信的最后,还问了允歌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皇帝的信展开只有短短的一行,上面写到:长瑜,还适应吗。

落款的日期是半个月前。

允歌拿着纸反复翻看,但纸上只有这句话,是皇帝提出的一个问题,像是在等着她回信一样。

想到这些,允歌坐在桌前轻笑出声,从书架上取了宣纸,桃婳在一旁给她磨墨。

她提笔写道:谢父皇挂念,长瑜一切安好,恰好过了今夜就是正日,那便祝父皇国兴民安,身体安康…

在纸上稍作寒暄后,她又问了刘满的事,让桃婳去驿站寄信的时候,允歌多拿了块银锭放到桃婳手上。

“让驿站的人快些把信送到。”允歌说。

桃婳回来时,允歌刚祭祀完,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府上人少,大数屋子里没开灯,显得冷清,前些日子刘满带回来了一对老夫妻,说是烧饭的阿婆和阿公,两人做了一桌合允歌胃口的菜,允歌就把他们都留下来了。

刘婆把饭菜一一端上桌。

“坐下一起吃吧,刘婆。”允歌笑着朝她开口道。“等会你把阿满和阿公也叫来。”

刘婆惶恐的说:“公主,这不合规矩,下人哪能…”

没等她说完,允歌出声打断她:“府里人少,年关了,凑个热闹。”

阿公最后端了允歌喜欢的糖醋鱼上来,这顿饭吃的很安静,允歌话少,她不开口桌上也没人敢出声说话。她吃完要离席时,刘婆给阿公使了个眼色,阿公快步跑去厨房回来时手上多了一碗黑黢黢的汤水。

阿公搓搓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恭恭敬敬的:“公主,这是酸梅汤,奴才前些日子在集市学来的。”

刚好晚上吃的大鱼大肉,允歌尝了口,酸酸的很解腻。

“很好喝。”允歌评价。

闻言,阿公一脸的慈祥,眼角带着满足的笑容:“合公主胃口就好。”

尝了阿公做的酸梅汤,允歌突然也想去集市上转转,她喊桃婳给自己换了粗布麻衣,让刘满驾着府上的马车把她们送到集市西边的拐角处,桃婳跟在允歌身后,两人走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人流变得拥挤起来,许是到了集市的入口。

“人多,跟紧些。”允歌回头瞧了桃婳一眼,嘱咐道。

“是,公主。”桃婳说着又朝着她贴近了些。

集市入口有一位挑着扁担摆摊的老伯,他跟前排队的人很多,允歌走上前想凑个热闹,见那老伯桶子里装着的正是酸梅汤,允歌花钱买了一碗,想赶个新鲜尝尝集市上的东西,她抿了一小口感觉嘴里涩涩的。

没有阿公做的好喝,她心想道。

她又往里走了些,碰见几个卖钗子的铺子还亮着灯,允歌看了眼那个门口挂着洛玉缘牌匾的店,迈步走了进去。

见她进店,门口站着的两个店小二视线交汇后,左边那个穿着桃色布衣的女子赔着笑迎了上来。

“小姐想看些什么?”说着,桃衣女子挡住允歌的路。

被挡住去路的允歌只好站在原地,她扫视了那名女子一下没接话,桃婳见状很快明白过来。

“你们店什么意思?不买就不能进店瞧瞧吗?”桃婳和那女子对峙。

“你这小丫头,说什么呢。”另一个黄衣女子听见桃婳的话,围了上来。

怕对方动手,桃婳挡到允歌身前。

桃衣女子见状,忙拦在中间打起哈哈:“这不是铺子里东西金贵,到怕时候碎了起误会嘛。”

“你的意思是我们小姐买不起吗?”桃婳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指向她的脸上,忿忿不平道。

“这是可是宁定公主的铺子。”黄衣女子插话。“碰坏了你们赔得起吗?”

听到这话允歌这才想起皇帝给她的地契里,好像是有一个叫洛玉缘的店。想到这,允歌也不恼了,她出手制止住要为她表明身份的桃婳。

“先走。”允歌嘴角微微上扬,脸上带着笑意缓声道。“今晚先上别家看看。”

桃婳狐疑,但还是听允歌的话照做了。出了店,那二人讥笑出声,桃婳回头看,她们正双手环抱指着允歌,露出嘲讽的姿态。桃婳气不过,正打算开口。

“你不听我的话了吗?”允歌的声音又响起来,她没有回头,无法辨别出她此刻的表情变化,但这句话让桃婳感到一种无形的威压。

走了两步路,允歌路过一个卖饰品的摊子,瞧了一眼小贩,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允歌在摊子前停下来,一支白玉簪子映入她的眼里,那花的形状是茉莉。层层白玉花瓣包裹着一小颗淡黄色玛瑙,最外层是翡翠做的叶子下还坠着几颗白玉珠子。

允歌轻轻拿起那支簪子,挂坠随之晃动,老妇人站起身,小摊上挂着的纸灯把老妇人的阴影打到木板上。

“这支簪子多少钱?”允歌问。

“三两。”老妇人比了个手势。

听到报价,允歌有些犹豫,低头思索时看到桃婳正盯着一支桃花簪子眼睛亮晶晶的,显然老妇人也看到了。

“三两,加上这支。”老妇人顺手拿起桃婳眼前的那支,又开口说。

允歌从袖带里掏出三块银子放到老夫人的掌心里,对方笑意盈盈的接过,又侧着贴近对允歌说:“姑娘小心些,后边有人跟着呢。”

允歌猛然回头向后看去,但身后依旧乌泱泱的,根本看不出什么。老妇人脸上依旧挂着笑,她把两人拉到镜子前坐下,用簪子在两人头上盘了一个小小的发包,允歌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伸手轻触簪子上的茉莉。簪子很漂亮,那上边的茉莉也是她喜欢的。

允歌和老妇人道了谢,她有些不放心时不时向后望,仍然看不出有任何问题。

桃婳发现了她的异样:“公主,怎么了?”

“你多注意一下周围。”

前方部分人群停了下来,允歌探头看了看,是一个最近很火的戏台班子,唱的戏是他们自编的《千山》,允歌前些日子听刘婆讲过大致内容,是山神爱上一个人类女子的故事,至于名字为什么叫千山,刘婆说是想表明两个主角的爱情要跨过千山、踏遍万水才能被这世间容纳。

允歌和人群一同停下来,饰演山神的那位主角长得很漂亮,穿着淡绿色的衣裙,和那绿色的幕布融为了一体,桃婳个子矮被人群遮挡住了大部分视线,看不见舞台,只能隐约听到场上戏子的声音。

台子上两人相爱,拥抱,然后又分离。

“走吧。”允歌说。“人多眼杂,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看戏的人把后边也都围上了,允歌拉起桃婳,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后边的内容,无非就是两人许愿生生世世罢了,允歌心想着。

原路返回的途中,又路过那个老妇人摆的摊子时,人群变得躁动起来。

“杀人了!杀人了!”前边有人大声喊起来。

人群里夹杂着成人的尖叫和孩童的哭喊开始一窝蜂的往后涌,允歌和桃婳被人群挤散,已经控制不了方向了,只能让人群推着走,还被人撞来撞去的,允歌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手腕被旁边人抓住,对方抓的很紧有些吃痛,她顺着对方的手臂看过去,是那位老妇人。

“公主,小心些。”老妇人此时开口,声音和刚刚不同,与外表不符,听上去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

“多有得罪。”说完,她把允歌扯进自己怀中,快步从人群间隙穿过,把她安置到一处偏僻的角落。

“公主,在此处不要走动,稍等片刻。”说完她一个闪身,从允歌面前消失了。

然后就看见原本躁动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正当允歌好奇时,老妇人回来了,还把桃婳也带回来了。

“公主!”桃婳抱住允歌开始哭,看来是吓到了。

允歌伸手摸了摸桃婳的脑袋:“好了,没事了。”

允歌对桃婳很好,把她当做自己的妹妹一样。

“属下送公主回去。”老妇人说。

回到马车的跟前,地上绑了两个人,刘满正把他们往马背上垒。

“公主,奴才绑了两个人,明天就送他们去衙门。”刘满向她汇报。

允歌看了眼马背上叠着的那两个人,他们身上穿的衣服有些眼熟,感觉像是在哪里见过。

“他们怎么了?”允歌问。

刘满支支吾吾的。

“说。”允歌蹙眉。

“是,是。”刘满搓搓手,眼睛溜溜的开口,“奴才刚刚犯困,想着您还没回来然后就打了个盹,被旁边动静吵醒后就看见他们在翻车窗。”

“是他们偷东西吗?”允歌眼神看向车窗处,发现窗帘的布料有些破了,地面上还掉落着木头的碎屑,她吩咐道,“桃婳检查一下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桃婳上了马车,将马车上的东西细数了一番,发现没少东西后和允歌禀报。

“公主,东西都没少。”桃婳说。

“行,那回去吧。”

桃婳扶着允歌上了马车,待她坐好后,自己也坐了进来。刘满坐回前室,正要驱使马匹回府。

允歌的声音透过帘子传出来:“那位也一同回府。”

场面安静了片刻,那老妇人才晃过神,指着自己的脸问:“老身吗?”

此刻老妇人的声线又变得苍老,但马车中的人没出声像是默认了,刘满撇了撇嘴,对老妇人做出请的手势。

“老身还要看着摊子呢。”她开始找借口。

见允歌没出声,老妇人继续絮絮叨叨的说着:“全家老小都靠这糊口呢,到时候摊子上的东西全被人拿跑了就坏了。”

许是听不下去了,允歌打断她:“这点小钱公主府出得起。”

那老妇人住了嘴。

“上车。”

老妇人犹豫着没动。

“需要本宫下去请你吗?”

老妇人慌忙的说:“不用不用。”

她和刘满在同一处坐下了,一行人原路返回,刘满熟练的驾着马车穿过条条小巷,经过这一晚上的事允歌也累了,回到府上时刘婆已经把洗澡水烧好了,浴室池子的水面上还漂着花瓣。

刘婆接过允歌递来的衣服,眼神飘向和允歌一同坐马车回来的生人。

允歌边往浴室走边对刘满说:“阿满,看好她。”

刘满跟在后边牵着马,一个劲的点头答应。

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允歌回头盯着刘满的眼睛又说:“阿满,要是明天发现她不见了,连你一同处罚。”

刘满和那老妇人对视了一眼后嬉皮笑脸的应下来:“是,公主,奴才知道了。”

允歌侧头擦着湿发从浴室里出来,看见刘婆在在院子里用晒干的芝麻秸裹上浆糊后粘上黄纸,捆成一个个的,刘婆说这是‘聚宝盆’,一个很古老的民间习俗,据说在除夕这晚把它们踩碎,接下来的一整年都会吉祥如意、节节高升。

允歌垂眸瞧了眼自己新换上的鞋,抬眸又对上了刘婆那双温暖的眼睛,她叹了口气。仔细想想,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说这个习俗,还在临安的时候,她就很少出宫,身边宫女也是些早早就被卖进宫的人,她们闲聊时也总是避开进宫前的事。

“这样踩吗?”她提起裙摆,小心翼翼的。

刘婆上前为她示范了一下:“没什么要求,踩碎就好了,公主。”

允歌把在一旁看着的桃婳也喊了去。

“你刚刚去哪了?”允歌问。

“奴…奴才刚刚去厨房找了些吃食。”桃婳眼神飘忽,战战兢兢的答道。

院子里发出秸梗被踩断的咔嚓咔嚓声,远方响起爆炸声,允歌停下,一束烟花爬上夜空然后炸开,变成绚烂的花火。

已经过了亥时,刘婆掏出一个红色的小包递给允歌。

“公主,押岁钱。”

允歌摆摆手,拒绝了。

“不多,图个喜庆。”刘婆又说。

之前在宫里的时候,淑妃娘娘也会给她发押岁钱,她每次收下后和淑妃娘娘道谢时,淑妃娘娘总会轻轻的在她脑袋上敲一下,然后轻声呵斥她太生分了。

“谢谢刘婆。”允歌接了过来。

“奴家要谢谢公主才是。”她笑着说。

刘满抱着一个箱子从后院过来,走到允歌面前停下,打开盖子递给允歌一支沾着灰色粉末的棍子。

“民间最近流行的烟花。”刘满将允歌手中的烟花棒点燃,“公主试试。”

烟花绽放在指尖,允歌让刘满给院子里的人都发了一支,火光院子里闪耀,然后又熄灭,留在院子里的,只剩下了硝烟味。

“你们玩完早点歇着吧。”允歌说着就自己卧房走,“我乏了。”

子时,府里的最后一盏灯也灭了,夜色侵袭了公主府的每个角落,天上的晨星闪烁,预示着明天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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