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零年,云南滇东北,立夏第七天。
凌晨两点,月黑风高。
随着嘎吱一声,一缕裹挟着腐叶气息的幽风破门而入,吹灭悬在墙上的烛火,李加善从第七晚噩梦中惊恐的睁开眼,正赶上管家马本利手提红灯笼匆匆前来通报。
“老爷!星辉少爷下身生了怪疮,像…像是癞蛤蟆卵!”
噩梦中鬼掐痕依旧清晰钝疼,李加善魂不附体沉浸在恐惧中无法自拔,自顾喘着粗气,半晌没反应。
“老爷!老爷……”
马本利提高沙哑的嗓门,佝偻着身躯抵到床沿,左脸那道为李家卖命留下的刀疤在微弱发红的灯笼火光中随面部肌肉突突蠕动,像爬行的蜈蚣格外狰狞。
但李加善看见这张熟悉的狰狞的脸才从噩梦的恐惧中踏实下来,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在鼻腔中骂道:“这个孽障终是讨债来了!”边骂边起身下床,魂不守舍的与马本利一道往外赶。
李家祖上是大清朝御医,如今是富甲一方的神医世家,府邸建造宏大无比,李星辉虽贵为李加善最小的孙子,却因为父亲的叛逆和身体里流着青楼女人肮脏的血脉不讨李加善欢喜,一直住在西北角临崖废弃的洛花苑。
穿过两座假山三座短亭,灯笼在九曲回廊间投下鬼魅似的影子,荷叶塘里残败的枯茎像极了溃烂的疮口,紫竹在夜风里沙沙作响,恍若无数冤魂在暗处幽幽低诉,两人不约而同加快脚步。
当两人踩过最后一片沾满露水的草地,到达洛花苑斑驳的月洞门前时,月光恰好刺破云层,那地上拖得老长的两只影子,恍如两头踽踽夜行的老狼。
忽然一阵阴风扑面而来,李加善随即打了一哆嗦,发现袖中手指已掐出五道血痕,剧烈痛感让噩梦中丢的魄魂归本位,定定神推开破旧的木门。
“老爷,您快给他看看!”
李加善前脚跨进门,菊香就满脸愁容焦急迎上来,铜锣般的嗓门声像一盆冷水将迷迷糊糊的李星辉浇醒,眯开眼欠起身,小心翼翼迎着朝前走来的李加善卑微地叫了声爷爷。
“嗯。”
李加善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硬生生将那个‘嗯’字挤出牙缝。每次见到李星辉,他眼前总会浮现二十年前那个雨夜,儿子李晓忠抱着浑身湿透的青楼女子跪在院中百年老槐树下,任凭家法棍打得皮开肉绽也不肯松手。李家的百年清誉,早在那夜就随着那个逆子的死不回头裂了道缝。
如今这孽种身上的疮,偏偏生在他噩梦的第七晚,他有一种强烈的不详的预感,怕是连祖宗的棺材板都压不住的报应。
他阴沉着老脸,摆手示意闲杂人退出门外,掀开被子瞟了一眼就随即合上。指尖触到粗麻布纹被角时突然化作雨帘,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的温度顺着神经爬回掌心。他记得同样潮湿的触感,当家法棍第七次落下时,李晓忠后背渗出的血就是这样透过麻衣,洇湿了他攥着族谱的手。
孽障!孽障!
李加善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心里一遍一遍暗骂着,铁青色的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李星辉生的哪里是病,果然是来毁他李加善名声的报应,就算华佗在世也救不了命的邪毒疮!
邪毒疮在当地也叫现形疮,此疮无可救药直到一年半载患者在溃烂折磨中痛苦死去,而患此疮的人家,定是缺德事干尽遭的天谴,眼下出在自家身上,这事要传了出去李家的脸还要不要!
这事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也包括眼前的李星辉,李加善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腐叶气息混着李星辉被褥里风灯草和紫青藤的药味直冲鼻腔。
‘邪毒现形,七日内必见血光’,他默念着《滇东毒经录》的记载,喉头泛起铁锈味,指尖触到腰间那块御赐‘杏林圣手’玉牌时,他塌陷的脊背猛地绷直,嘴角扯出个僵硬的弧度:“辉儿莫怕,疮无大碍,不见风不见光好生被子里养着,过些天自然好去。”
李星辉乖顺的点点头,习惯李加善冷若寒夜的态度,深知那声辉儿莫怕背后潜藏的杀意。他心中一片凄凉,勾起五岁那年电闪雷鸣的暴雨夜,李加善将他绑在那棵百年老槐树上,一碗接一碗往他嘴里灌生石灰水:“你母亲肮脏的血脉七碗石灰水也洗刷不掉!”
“哐嘡”一声,装有李星辉母亲首饰遗物的黑色檀木小匣突然从桌面无碰而落,惊飞窗外两只低鸣的夜枭。跌落出的桃木梳从中间处裂开了缝,缝隙处渗出暗红液体,在烛火映照下勾勒出李星辉母亲的样子,又迅速隐入木纹。
李加善回屋后再无法入眠,一直诵读《宝命真经》。东边刚破晓,他虔诚的做完晨礼祷告,一团迷雾不偏不倚笼罩着李家府邸,好像是上天赐予李加善的良机,他就在这团迷雾中悄悄从后门鬼鬼祟祟溜出府,在迷雾中悄悄的三长两短敲着西边那户万人唾弃的土坯房人家。
屋里的主人正身披油亮发黄的羊皮褂,像一团黑影蜷缩在东面角落冒着黑烟的火塘边,左手端着《宝命真经》,右手握着一头缺失半截的火钳在半熄半红的木碳上,翻烤一只癞蛤蟆用来当药引,以治疗躺在西面破旧木床上老伴的疯病。
听到敲门声,他低下头吹吹身旁油亮发黑的稻草墩把《宝命真经》放在上面,再将烤得皮开肉绽的癞蛤蟆扒到火塘边上,火钳作为支撑颤巍巍的起了身,一拐一瘸前去开门。
挤进门缝的晨曦将他佝偻的身影一分为二,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阴暗里,一黑一白晃动的两个影子极像去索取敲门之人命的黑白二常。
他叫李兴山,一位与李加善年纪不相上下的老者,但是贫困潦倒的生活使他的外貌比起李加善的红光满面形成天壤之别。眼睛深陷,头发提前衰白,干瘦如柴的身躯佝偻得像随时命扑黄泉的献祭品。唯一值得他骄傲的是辈分,在李氏一族排列相当于李加善爷爷的爷爷辈,万人敬仰的李加善在他面前得管叫声老祖公。
早几年,李兴山也是坚定的虔诚的**的信徒,他日夜面向卡尔白祈求主的垂怜,但未能挽回六个儿子一个接一个死去的厄运。
直到厄运齿轮碾压到第七子时,他梦见长着猪脸的仙人为他指点迷津,在香火旺盛的梭山道观长跪了七天七夜求来一枚专为镇邪盖印的青玉雕刻的太乙真人章,磨成水混入童子尿,一天三次给第七子喝下。
第七子并没因此而得救,但导致李兴山在修炼算命之求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来越痴狂。因为在方圆十里基于信奉**的回回镇搞异教算命术,李兴山被视为种族异类,活得像只无人靠近的老鼠。
但是命运似乎为李兴山作出另一种眷顾,在李氏一族中他和李加善属于物以类聚,拥有相同的人格和不同的运相似的命,既要面子又诸事不顺,他真绝了儿子,他当绝了儿子。
基于这层冥冥之中的安排和同宗同族的血缘脉络和辈分上的优势,李加善对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天然的信任感和靠近感。
二十五年前,纸钱烟雾缭绕阴冷的中元节二更天,已油尽灯枯的李加善父亲在垂死边缘喉咙里像卡了一坨异物,痛苦的蜷缩成一团,如误食了断肠草的野狗发出咕噜咕噜的哀嚎,始终咽不下那口气。
这种状况极为像李兴山父亲当年的死样,李加善亲眼见识过,直到当李兴山用银针刺破父亲的左手中指,将泛黑的七滴血珠滴在一张画有怪异符号的黄纸上,然后带上黄纸出了门,半个时辰回来他的父亲安详的归了西。
李加善连夜敲开李兴山的门,知道了黄纸叫转厄符,人生前作恶太多,临死化成怨气卡在喉咙,让之在意识清醒中受尽魂魄被慢慢一点点抽离的痛苦,只有将生前作的恶转移到他人身上,那口气才会顺当咽下去。只是那转厄符唯嫡亲之血可授,李加善照做了,他的父亲也顺当咽了气。
至此,两人的关系产生扭曲升华,李兴山握住了李加善背离主道的七寸,而李加善对他多了几分敬仰,私下给予施舍,日子久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两只阴暗的灵魂扭成一根绳,一头在明一头在暗。
李加善每次造访只问天道之事,进门后李兴山心领神会把半颗脑袋挤出门外,扯起油腻的袖口擦擦深陷眼角周围的眼屎确认门外无人窥视,才将发黑的木门合上,用旁边的锄头支棱在坑洼的地上牢牢顶死。
然后一瘸一拐的将李加善引领到院正中一棵歪脖子核桃树下,比起与牛圈牛粪共处的正屋,这里用榔头捶得平整光滑的红泥地和来自深山的青石桌凳要体面得多,更适合与李加善谈天论道。
两人来到歪脖子核桃树下,散去的晨雾又骤然聚拢,李兴山枯瘦的手指在油污发亮的羊皮褂上蹭了蹭,指甲缝里还沾着癞蛤蟆烤焦的皮屑。他佝偻着背从青石凳下摸出一方画着太极图的黄纸。
他枯指掐出子午诀,喉间却滚着含混的祷词,如同两种信仰在喉管里撕扯。晨雾凝成的水珠砸在占卜盘上,将"乾隆通宝"表面的绿锈晕染成蝌蚪状的墨痕。
"天地玄黄,日月盈亏。"李兴山突然改用云南土话唱咒,布满眼翳的左眼渗出黏液。他将铜钱撒向青石桌面,黄铜与石头碰撞的瞬间,屋里牛圈传来老牛濒死般的哀鸣。七枚铜钱竟在桌面上摆出新月噬星的图案,最中间那枚"乾隆通宝"竟渗出黑色血珠。
"你看这卦象,"李兴山沾着血珠在太极图空白出画起符:“新月吞了命星,须得用至亲骨血浇灌。”他的指甲划破太极图,露出下面掩藏的半枚梭山道观印章:“七天后的药王祭,要的不是你的牛羊和草药......”
占卜结果与李加善的所想无隙缝合,心中猛然一震,手指不自觉地摸向腰间那块御赐的“杏林圣手”玉牌,冰冷的触感让他稍稍清醒,但眼中的恐惧和愤怒却如潮水般涌来,聚成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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