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子夜魅影

回到府邸已近晌午,阳光热烈又毒辣的炙烤着滇东北大地,那棵百年老槐树的树荫缩成一团阴影,罩在李加善脊梁骨上。

从李兴山那里回来,李加善像火堆里翻烤的那只癞蛤蟆,软趴趴的提着水壶净了身子,跪在老槐树阴荫中面朝卡尔白念着晌礼的祷告词,脑海中却浮现出李星辉与青楼女子极为相似的桃花眼。

二十年前的那个雨夜,儿子李晓忠抱着那个女人跪在槐树下的场景再次浮现。那时的他,用家法棍打得儿子皮开肉绽,却始终无法洗刷掉那份耻辱。如今,这份耻辱竟变本加厉以邪毒疮的形式报应在李星辉身上。

“难道真是天谴?”李加善的额头渗出冷汗,手指深深掐入掌心。他再次想起《滇东毒经录》中那句“邪毒现形,七日内必见血光”,喉头紧锁再念不出一句祷告词。

李兴山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药王祭要的不是你的牛羊和草药……”李加善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一帧一帧翻过他璀璨的一生,那是万人敬仰的荣耀,他宁愿这荣耀烂在深宅大院,绝不背负万世骂名!

“李星辉……”他低声呢喃,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坚定。“为了李家……”

黄昏,破而古旧的洛花苑一草一木浸在朦胧的昏暗中。残阳最后一缕血丝坠入东北角那口古井底时,洛花苑的青砖地面开始渗出湿漉状。那些明朝万历年间烧制的砖石,每块都嵌着三枚铜钱状的霉斑,此刻正随着暮色渐深膨胀成溃烂的眼睑,在砖缝间翕张着吐出湿漉漉的潮气。

作为李家府邸废弃的宅院,自有它废弃的隐秘。比如李星辉很早就从奶娘王妈那里知晓,那口古井底藏有枉死李家的尸骨,她们含冤而亡死不瞑目的魂魄化作厉鬼,一到晚上就爬出来喊冤作祟,谁撞见谁倒霉。李加善撞见了,因而患上严重的心裂症,要喝年轻女人的血才能止住那撕心裂肺的痛。

李家的祖训有一条特别用朱砂调和的红墨水加注,医者忌自医。李加善是个墨守陈规之人,骨子里清高偏执。作为传承百年的神医,他固然不信这个邪,可终究应验了那句医者不自医的老话。

心裂症越来越严重,作为神医他无法去除自己的病灶,这是天大的笑话。李加善丢不起这个人,放不下另请高明的面子,只得私密之下投教李兴山的偏术,李兴山给了他需用嫡血至亲心头血为药引的方子。

那年李星辉五岁,他清晰记得那个雷电交加滂沱大雨的夜晚,马本利奉命将他从睡梦中拖至朝真苑院落绑在百年老槐树上。

李加善面目狰狞如一只嗜血的老狼,恶狠狠地灌了他七碗石灰水后,不顾他的哀嚎用一根长长的针刺入他的幼小的心口,那种撕裂的疼痛让五岁的他当场昏厥,鲜血顺着长长的针一滴一滴混着雨水流到白色的瓷碗里。

“作孽啊…”

当李星辉睁开眼,见到的是奶娘王妈坐在床边上,干瘪的眼睛流淌着泪水,见他醒来捋起破旧却干净的宽大蓝布袖口抹了抹眼角,带着慈爱的微笑抚摸他额头,那粗糙指尖上的温度是如此的温暖,那脸上的笑容是李星辉生命中的第一束温暖的光。

那夜躺在王妈的怀里,年幼的李星辉知道了他的血叫污浊之液,需七碗石灰水洗涤后才能被李加善所用。也知道了洛花苑废弃的秘密,也是从他知道这些秘密后王妈再没出过,也是从那年开始仇恨的种子悄悄埋入心底。

于洛花苑,他住得安然笃定,只因心底深信,那骤然消失的王妈,定是隐匿于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之内,守望着他。

但是昨晚生疮前的子时,李星辉睡梦中被尿憋醒,平常他没有起夜习惯屋里没备夜壶。他眯涩着眼起身下床,摸着迷离夜色来到西北角那棵西侧枝干扭曲如人臂指向古井的紫藤树下,尿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一股幽风从左侧吹来,他随即打了个寒颤,隐约觉得左边上有个模糊的身影直勾勾盯着他撒尿。

住了二十年,李星辉在洛花苑从未遇见过王妈所言的鬼魂。只是这夜,那股幽风里夹杂着熟悉的菊香的腋臭,加之菊香平日里对他的种种明示暗示,让他瞬间怀疑是菊香在搞鬼。

他皱了皱眉头,脑海中浮现出菊香那热切又略带痴缠的眼神 ,心中笃定这定是她的恶作剧,于是将撒到一半的尿憋回去,提起裤衩,满脸怒容地扭头想开骂。

可是当他扭过头,眼前唯有浓稠迷离的夜色,迷离中,一草一木仿若隐匿身形的鬼魅,静静窥视着他。他只觉脊背发凉,尿意瞬间消散,打了个哆嗦,匆匆转身回屋。

回到屋内,李星辉虽将此事抛诸脑后,可莫名的,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安却悄然在心底生根发芽。他钻进被褥,辗转许久才渐渐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墙上那座年久失修的古旧摆钟,突兀地在寂静夜里发出两声沉闷脆响,悠悠回荡。李星辉从睡梦中惊醒,正满心烦躁时,一阵若有若无、仿若蚁群啮咬的酥麻刺痛感,从股间传来。

他起身下床摸索着点燃残烛,昏黄光晕里,亵裤已渗着腥黄的黏液。褪衣时布帛粘连皮肉的撕响让他倒吸凉气。

他将烛火凑近,照见腿根处密布的凸起,每个脓包都泛着珍珠母的光泽,细看竟有半透明的胞膜在随脉搏鼓动。最骇人的是当烛影偏移,那些凸起表面竟折射出细如针尖的瞳孔状纹路,恍若千百只阴曹地府的眼眸在凝视人间。

夜枭凄厉的叫声刺破黑夜,此时,菊香正坐在梳妆桌前将光绪二十三年督造的青花瓷瓶捂心口,里头装着罂粟和车前子炮制的合欢散。

她总记得被买进李府那日,官家马本利拽着她经过古井时,井沿青苔还沾着前夜雨水。她瞥见井里漂浮的蓝布碎屑,与母亲投井时穿的粗布衫同色。那日清晨她捧着母亲最后烤的栗子追到井边,只看到水面荡开的涟漪吞没了所有温暖。

而恰巧此时李星辉悄悄塞来的桂花糕还带着体温,少年的指尖划过她掌心时,井底泛起一串气泡,仿佛母亲枯槁的手正托着那些破碎的蓝布向上攀爬。

当夜菊香蜷缩在西厢草席,听见廊下婆子们议论:"老爷专挑孤女买,药罐子熬干了就填井。"她浑身发抖地摸到枕下桂花糕,油纸包裹的甜香混着李星辉衣襟上的艾草味,恍惚间竟与母亲怀里的栗子香重叠。月光穿过窗棂照在腕间淤青,那里还残留着少年拉她避开井口时的温度。深宅里每个女人都在变成药引,唯有这份温暖是扎进血肉的倒刺,拔出来会带出心脏。

此刻瓷瓶里的合欢散随体温微微蒸腾,她照着铜镜解开衣带,锁骨下方新长的朱砂痣与李星辉颈后胎记几近相似。或许吞了这药,就能像话本里的田螺姑娘,从少爷肌肤里长出来。

合欢散香甜气息越来越浓烈,在她衣襟上洇出芍药状暗痕,她喘着粗气,回忆起前年惊蛰,她误入药房撞见李加善取人血。马本利的铁钳即将夹断她手指时,是李星辉举着《滇东毒经录》闯进来,说老爷需要试药人。少年将她锁进洛花苑柴房三日,每日从窗缝塞进浸过蜜的止血草。第三夜雷雨交加,她舔着叶片上的槐花蜜,听见李星辉在门外哀求:"爷爷,她真没看见。"木门缝隙里渗进的雨水带着铁锈味,混着蜜糖在她舌尖酿成带毒的鸩酒。

她越回忆越不安,已然三十岁的她在这深宅里最终都要变成一味药引,在成为药引之前她必须先在李星辉的肠胃里腐烂。换上母亲为她准备的红装,穿上红鸳鸯绣花鞋,她提起梳妆台上的红灯笼出了门。

李星辉的南屋和西屋隔着七字拐,转过拐角发现李星辉屋里亮起烛火,她熄灭红灯笼,鬼鬼祟祟蹑手蹑脚摸过去,猫在门边透过门缝贪婪的盯着李星辉的一举一动。

当她的目光触及李星辉的瞬间,她的眼眸猛地瞪大,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具曾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身躯,此刻布满诡异疮痍,细小如眼球的凸起,散发着幽森寒意,似是有生命般直勾勾地“盯”着她。

恐惧如汹涌潮水,瞬间将她淹没,一声凄厉尖叫冲破她的喉咙。慌乱中,她脚步踉跄,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哐当”一声,重重摔倒在李星辉面前。

李星辉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得脸色惨白如纸,心脏狂跳,似要冲破胸腔。他匆忙双手死死捂住重要部位,猫着腰跳上床。转身瞬间,那爬满怪异疮口的腚沟暴露在菊香眼前。

刹那间,菊香仿若置身于无尽噩梦,她只觉头皮发麻,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双腿一软,连滚带爬地起身,如惊弓之鸟般不顾一切冲出门外,那惊恐的叫声划破夜空,余音在寂静夜里久久回荡。

李星辉心急如焚,大喊着“等等!” 顾不上身上的疼痛,迅速套上衣物冲出门。可夜色浓稠迷离,菊香的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突然刮起的呼啸的风声回应着他的呼喊。

李星辉的手指深深抠入门框,木刺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忽来的夜风卷着腐叶擦过脚踝,他突然听见细微的汩汩声,不是来自古井,而是腿间的疮口正在渗出黏液。

那些珍珠母斑纹在穿透乌云撒下的月光里诡异地蠕动,竟拼凑出王妈模糊的面容。远处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合欢散的甜腻气息突然弥漫整个洛花苑。

就在这时,古井深处突然传来石板挪动的闷响。李星辉猛地转头,借着月光看见井沿青苔上赫然印着半枚带血的掌纹,那缺失半截的小指形状,与王妈当年的一模一样。而那井绳悉悉索索往井下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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