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蛇头疮

李星辉走近古井,井沿青苔在月光下泛着幽绿,他盯着那枚带血的掌纹,突然一股潮湿的青苔气息裹挟着血腥味从井底漫上来,好像十五年前王妈消失那夜他在井口闻到的味道。他绷紧神经,将鼻尖触近井沿。

突然"喀啦"一声,井底传来石板挪动的闷响,惊得李星辉后退半步。他忽然发现井绳又在微微颤动,粗麻绳结上沾着新鲜的血迹,蜿蜒成一条猩红小蛇,正顺着井壁往下游走。

井水突然翻涌起浑浊的泡沫,李星辉踉跄后退时,苑门外恰巧传来叩门声。那声响极轻,像是枯枝敲打门环,又像是某种尖细的指甲在抓挠。

"菊香?"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下来,顾不得腿间脓疮摩擦衣料的刺痛,跌跌撞撞奔向门闩。月光将门外人影拉得细长,那人左肩不自然地塌陷着,正是菊香常日里挎竹篮的姿势。

门栓抽离的刹那,夜枭振翅声掠过屋檐。李星辉瞳孔骤缩,月光穿透的缝隙里根本没有活人气息,只有半截枯枝被风吹着在石阶上打转。方才叩门的,是株根部沾着新鲜泥土的紫地丁草。

剧痛突然自腿根炸开,疮口迸裂的脓水渗透粗布裤。李星辉跪倒在地,指尖触到野草断茎处黏腻的汁液,他突然想起王妈缝在他衣角的麻布药方,上面用彝文写着:“紫地丁遇子时血气,可锁阴毒三日”。

“这谁送来的?难道……”

他四下张望四下空空,腿根部传来的剧痛让他顾不得再多想,抓起叶缘带锯齿的紫地丁,他撕开衣摆裹住手腕放血,药汁触及疮口时腾起青烟,仿如千百只蚂蚁啃噬的痛楚骤然化作刺骨寒意。那些珍珠母斑纹在药效下渐渐褪成青灰色,但皮肤下仍有东西在游走,像是一群刚成型的蝌蚪在寻找出口。

晨雾漫过窗棂时,腿间的异动终于平息,他秉持烛火仔细查看,那些骇人的瞳孔状纹路已隐入皮肤,只余零星红疹,折腾了大半宿,他长舒口气倒头就睡,直到李加善掀开被子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

李加善走后,他疲倦地倒向床榻,未曾察觉窗纸破孔外,李加善的羊皮靴底粘着与古井红土相同的泥浆。

五更梆子敲过三响,一个与李星辉年纪上下的少年捧着熨烫妥帖的衣衫穿过垂花门时,朝真苑西墙根传来压低的交谈。他本不该驻足,可“少爷”二字像蛛丝粘住了脚步。

“金汁浇过的铁器才不沾邪气。”马本利的声音裹在晨雾里,“明日古尔邦节赐药,鲁甸城往东三十里有片野栗林......”

青砖缝隙渗出寒意,少年将织锦袄抱得更紧些,内袋里藏着从凉山带来的毕摩经文——那是他身为彝家支系最后的印记,粗麻布条上褪色的咒文,还沾着当年火塘边的羊油味。他听见李加善的咳嗽声混着银铃轻响,东墙根突然传来井栏边草被踩碎的脆响,与他家乡坟场特有的声响一模一样。

少年将脸贴在冰凉的织锦袄上,这是去年立冬少爷硬给他裹上的,说川南来的娃受不住滇东北的湿寒。布料间还残存着沉水香的气息,与四年前那件盖在他身上的羊羔裘味道一样香甜。那时他被铁链拴在人市石柱上,高烧得视线模糊,只记得有人用马鞭挑开他溃烂的衣襟,将温热的大氅罩住他冻紫的脚趾。

"小狼崽子倒是硬气。"

十八岁的李星辉蹲在他面前,用匕首割开他脚踝铁环时,腕间那串滇东北马帮特有的三足金蟾衔环铃擦过他被烙铁烫伤的锁骨。后来他知道那是滇东北马帮镇邪的秘器,蟾眼镶嵌的缅铁会在月圆夜渗出朱砂色锈迹银铃的暗纹。那串声响至今仍在他梦里萦绕,比毕摩祭祀时的铜鼓更令人心安。

"少爷?"少年轻叩古旧微破的雕花门,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暗绣的星纹,这是李星辉为他冠礼那日,硬把新制的云锦外袍改小给他穿的证据,从此少年从吉拉阿果唤作李曦。

里屋传来布料摩擦声,李曦立刻单膝点地,将铜盆举成恰到好处的倾斜角度,让晨露混着忍冬花露的水,平稳映出少爷的眉峰。

李星辉掀帘时正撞见这幕,嗤笑着用脚尖轻点少年肩头:"说了多少次,在我这里不兴跪礼。"

见对方仍固执地垂着头,他干脆揪着后领把人拎起来,却意外摸到嶙峋肩胛上凸起的旧鞭痕,这是凉山奴隶主给娈童做的标记,每年立夏都会发炎化脓。

"昨天给你的蛇胆膏没抹?"

李曦被拽得一个踉跄,怀中的中山装差点散落,他慌忙用下巴压住衣领,却见少爷突然俯身,就着这个别扭姿势替他拉平卷起的裤脚。少年屏住呼吸,看着那簇桀骜的鬓发近在咫尺,忽然想起去年端阳,少爷也是这样蹲在溪边,给被毒蛇咬伤的他吸出腿肚污血。

"转身。"

李星辉的声音惊散回忆。李曦僵着脊背任对方摆弄衣襟,当微茧的指腹擦过后颈时,喉间不受控地溢出颤抖的喘息。他突然意识到少爷竟在亲手为他整理服饰,这个认知比当年被烙铁灼伤更令人心惊胆怯。

"纽子又扣岔了。"李星辉拍开少年试图遮掩的手,三两下解开错位的盘扣。晨光漫过窗纱,李星辉散出睡袍的下体的珍珠母斑纹,在晨光下显露出淋巴液的流动轨迹。

当李曦的鼻息拂过时,晨光中轻微蠕动间竟凝成无数瞳孔,最边缘的疮口突然映出三足金蟾铃铛的倒影,那是李星辉腕间银铃的暗纹。

铜盆哐当坠地的声响惊飞檐下早雀。李曦扑跪在满地水渍里,额头将青砖叩出闷响。他不敢说破这阴毒疮症的解法,更不敢承认方才瞥见的禁忌,少爷腿根上蜷曲的疮口,与他肩胛处每逢阴雨便刺痛的旧伤痕迹如出一辙。

"都是男人慌什么?"李星辉惊察到李曦急促的鼻息,用手尖勾起李曦下巴,却见对方眼中晃动着似曾相识的偏执。这种眼神他在太多人眼里见过:被王妈喂过血粥的看门犬,被李加善逐出府的女仆,以及每夜跪在床帏外的菊香。

铜镜蒙着层水雾,李星辉从镜面折光里盯着少年发红的耳尖。李曦替他系腰带时手指总在胯骨打滑,这已是今早第三次碰到他的隐秘了,若说不是故意的,年前在茶马道逮的野狐狸都不信。

"说!"李星辉突然按住少年颤抖的手背,"你是不是像菊香那般痴迷我?"掌心下的脉搏突突直跳,震得银铃手串都在响。

李曦手里的犀角梳"啪嗒"掉在妆台上。晨光斜切过他脖颈的奴隶烙印,将喉结的颤动照得分明:"没……没有……"少年嗓音像绷断的弓弦,突然蹲下去捡根本不存在的线头。

李星辉眯眼望着他后颈渗出的薄汗,那些盘踞在记忆里的疑点突然连成线:病中昏沉时总有人用冷帕子擦身,夜半床帐外刻意放轻的呼吸,还有今晨三次触碰。

"抬头。"他用马帮训烈马的腔调命令道。李曦仰起的脸上还沾着铜盆溅出的水珠,湿漉漉的眼神让他想起三年前在金沙江畔捡的瘸腿山猫,明明怕人却偏要蹭他靴尖。

指腹突然擦过李曦下唇:"没有?"李星辉满意地看着血色从对方唇上褪尽,腕间银铃随着俯身动作轻响,"当年把你从人市场背回来…..."他故意停顿,看着李曦瞳孔里映出自己敞开的衣襟,"你烧糊涂了还咬我手腕。"

院外传来马本利的脚步声,李曦却像被银铃魇住了似的,突然抓住他溃烂的裤腰:"少爷的疮...…要...…"少年尾音发颤,指尖却越收越紧,"要...要嘴对疮口...…"

李星辉突然嗤笑出声,惊飞檐下两只交颈的灰斑鸠。他扳开少年汗湿的手指,将人拽到铜镜前:"瞧瞧你这眼神……"镜中映出两张紧贴的脸,"跟趴在窗棂偷看我洗澡的菊香一模一样。"

这时候,马本利推门而入,羊皮靴底沾着新鲜的红土。他目光扫过地上未干的水渍,从袖中掏出个鎏金盒子:"老爷吩咐,明日辰时三刻往回春堂赐药。"

李星辉正捏着李曦后颈的手突然收紧:"爷爷不是说我这疮见不得风?"

"金疮散需佐着日头服用。"马本利打开盒盖,暗红色药粉泛着金属光泽,"老爷特意嘱咐,此药要与井水冲调。"他指甲缝里沾着孔雀绿粉末,像是捣碎的紫地丁根茎。

少年盯着药盒内侧某处污渍,那污印的纹路与他锁骨处的“娈”字疤痕同出一辙。铜镜突然映出李曦煞白的脸,他无意识按住肩胛,那里当年生疮时溃烂的皮肉正突突跳动

李曦的指尖死死抠住织锦袄暗袋里的毕摩经文布条,粗麻纤维刺进掌心。鎏金药盒内侧的"娈"字污痕在铜镜折射下扭曲成蛇信形状。他记得十二岁那年暴雨夜,阿爹用火塘灰堵住他锁骨的蛇头疮,混着血沫的咒骂比毕摩经文更嘶哑:"狗崽子忍着!"可当毒血渗进骨缝时,终究是那张生着冻疮的嘴朝着蛇头疮的七寸贴上来,腥臭脓血从阿爹牙缝里往外滋。滋完毒血又放蜘蛛丝在上面烤,那熏鼻的人肉烤焦味至今记忆犹新。只是少爷这蛇头疮的七寸偏偏长在腿根上!

"少爷,该更衣了。"少年嗓音发涩,余光瞥见马本利袖口滑落的孔雀绿粉末正飘向药盒。滇东北马帮都晓得,孔雀绿石遇井水会凝成锁喉的毒胶,而老爷吩咐的"赐药"时辰正是明日辰时三刻,恰合子时血气的紫地丁药效将尽之期。檐角铜铃突然无风自动,惊得药粉在鎏金盒内簌簌作响,像极了阿爹临终前被毒哑的喉咙里挤出的气音。

待马本利脚步声消失在廊角,李曦突然扯开自己衣襟。锁骨处陈年烙印在晨光下泛着诡异的青,与李星辉疮口边缘的纹路完美契合,他终于明白当年人市上为何独独自己被李星辉拯救,原来这具被诅咒的躯体,两年后会与少爷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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