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悄生

五月的风裹挟着水泥地的余温,篮球场边的杨树抖落满地棕黄花穗。朱明嫣数着台阶缝隙里的紫藤荚果,蓝布书包肩带在洗得发白的校服上勒出两道浅痕。铁皮铅笔盒在书包里发出规律的咔嗒声,那是初二时顾海乔在植物园捡的荚果,和三角板撞出的声响。

自行车链条的咔嗒声由远及近。"真要转班?"永久牌二八车横在眼前,顾海乔小臂上的钢笔画被晒得晕开墨迹,像是褪色的纹身。他晃了晃车把上的军用水壶,金属扣环叮当作响:"老刘说咱们班保送名额,理科比文科多三个。"

朱明嫣用鞋尖碾碎一颗荚果,褐色外壳在水泥地上裂成月牙状的薄片。上周整理铅笔盒时,那个干枯的果实从贴纸堆里滚出来,和圆规尖撞出细小的凹痕。铁皮盒里"四大天王"的贴纸早已褪色,边角翻卷处还黏着去年期末考的草稿纸屑。

"概率学上多三个样本不等于必然优势。"她从书包侧袋抽出保温杯,杯壁凝结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棱形光斑,"去年保送名单里理科班有两人因奥赛作弊被取消资格,实际差额是负一。"

顾海乔的球鞋在地上蹭出半圈灰印:"文科重点班?文科?什么时候决定的。。。"风掠过篮球场边的香樟树,几片新叶落在顾海乔车筐里。他低头摆弄着变速器,链条突然脱轨的瞬间,朱明嫣已经蹲下身。她摘下钢笔帽卡在耳后,露出耳垂上被眼镜架磨出的淡红压痕,不锈钢笔尖精准挑开生锈的链节。

"上周三你翘掉了物理实验课……的时候。"她将链条复位时,指节蹭到车架上的锈迹,顺手在书包侧袋抽了张草稿纸。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排列着函数公式,边角还画着示意图。

顾海乔望着她被钢笔墨水染蓝的指甲,突然想起植物园那天。暴雨前的闷热里,十四岁的朱明嫣也是这样蹲在腐殖土堆旁,用圆规尖测量紫藤荚果的螺旋角度。那时她校服口袋里就揣着笔记本,记满不同树种果实的黄金分割比例。

车铃在远处响起时,朱明嫣已经背好书包。风掀起她别在耳后的碎发,钢笔帽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水泥地上破碎的荚果被踩成细末,混在杨树花穗里,像撒了一地褪色的星屑。

"上周摸底考,我历史比化学高12分。"她伸手接住飘落的杨花,远处传来课间操集合的广播声。领操台旁的黑板报还留着她的粉笔画,雷锋像右下角写着"高二(3)班宣传委员朱明嫣"。

就在那一瞬间,顾海乔猛地捏住了车闸!伴随着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响起,轮胎与砂石路之间产生了剧烈的摩擦,仿佛要擦出火花一般。“骊芸昨天居然偷偷地往你课桌里塞了一盒磁带。”他一边说着,脸上还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而且啊,那磁带的封皮上还写着‘文综复习资料’这样的字样。”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然后缓缓地把手伸进裤兜里摸索起来。不一会儿,只见他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来,就像是被揉过无数次似的。“实际上也不是什么复习资料,而是郑智化的《星星点灯》。”他扬了扬手中的纸条,似乎对这个发现颇为得意。

朱明嫣只觉得自己的耳尖像是被火烤过一般,滚烫滚烫的。那是上个周六发生的事情了,当时她正在骊芸家里一起观看电视剧《十六岁的花季》。当屏幕中的白雪和陈非儿因为文理分科而争论不休的时候,一旁的骊芸冷不丁地将 Walkman 的耳塞迅速塞进了她的耳朵里。

刹那间,郑智化那独特的、略带沙哑的嗓音就像一道惊雷般在她耳边炸响:“现在的一片天,是肮脏的一片天……”强烈的音乐节奏仿佛化作了有形之物,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她的胸口,让她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跳动速度,整个胸腔都随之微微发麻起来。

"班主任说下学期要加晚自习。"她岔开话题,低头盯着自己刷得发白的回力鞋,"文科班在二楼,不用闻化学实验室的氨水味。"

顾海乔把自行车踢进车棚,铁皮柜门咣当合上时震落灰尘。他想起上周值日,朱明嫣踮脚擦黑板时,他偷偷把代数题第三道应用题的答案写在角落。粉笔灰落在她马尾辫上,像撒了层糖霜。

“那你物理笔记借我用一下。”他一边说着,一边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扯她书包的侧袋,脸上满是期待的神情,“上次你整理的那个电路图对我的帮助可大了……”然而,他的话音却突然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按下了暂停键一般。

只见那帆布侧袋里,竟然露出了半本《平凡的世界》,书角微微卷起,似乎已经被翻阅过多次。而更令人惊讶的是,书页之间还夹着一些钢笔描红的法律条文,那工整的字迹和细致的标注,显示出主人对这些知识的重视和用心。

就在这时,骊芸高举着两袋橘子汽水,风风火火地从食堂那边跑了过来。她身上那件的确良衬衫被风吹得鼓鼓囊囊的,宛如一面扬起的风帆。

“明嫣,你快看呀!”骊芸兴奋地喊着,声音清脆响亮,吸引了周围不少同学的目光。她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然后迅速地从手中抽出一本书来。这本书的封面有些泛黄,扉页上赫然盖着市图书馆的印章。

“王老师说这本可以当作议论文的素材呢!”骊芸得意洋洋地晃了晃手中的书,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放学时突然下雨,朱明嫣在车棚看见顾海乔蹲着修链条。他的"奥特曼"被雨水晕染成蓝黑色墨团,像朵将谢的牵牛花。她犹豫着递出手帕包着的冰棍,是骊芸中午在小卖部买的,已经化了一半。

"喂!"顾海乔突然喊住推着自行车要走的她,雨幕中声音湿漉漉的,"下个月全市作文竞赛...你要是拿奖了..."后半句被雷鸣吞没。

朱明嫣看见他校服后背洇出深色水痕,忽然想起初二那个午后。顾海乔把物理竞赛奖状拍在她课桌上,阳光下金粉簌簌掉落,像撒在两人之间的银河。而现在她车筐里躺着从图书馆借的本子,借书卡上最新登记的名字是林老师——一个新来的政治老师,她总说她的议论文"有政治思想深度”。

雨越下越大,她骑过公告栏时瞥见自己的名字。理科光荣榜上"朱明嫣"还在第三位,旁边却贴着她在文科班写的《论青少年普法教育》的官方稿,方格稿纸上蓝黑墨水洇开的字迹,像正在舒展翅膀的幼鸟。

"我真是快被你气死了!"顾海乔跺着脚,胶底布鞋碾碎了水泥缝里冒出的蒲公英,"分班表都贴出来了才告诉我!"他手里转着漏墨的钢笔,蓝黑墨水在指尖洇开像朵乌云。

朱明嫣将蓝布书包移到另一侧肩膀,铁皮铅笔盒在里面发出轻微的哐当声:“上周二课间操时就填好要去文科班了,一开始想的时候也只是跟自己商量一下。”

"那也算?算个pi。”顾海乔突然踢飞一颗石子,惊得车棚底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你说'可能要转班',和说'今天可能要下雨'一个口气!"

梧桐树滴落的雨水砸在朱明嫣塑料雨衣帽檐上。她想起上周二的情形,当时顾海乔正忙着往教室后排传《圣斗士》漫画,钢笔在草稿纸上画满星矢的天马流星拳。

顾海乔就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嗖”地一下把手松开,脸上露出愤怒的神情,大声喊道:“行啊!那以后晚自习要是被保安抓住了,可别来找我借走读证!”说着,他还故意拍了拍校服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显然藏着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两张皱巴巴的假条。这可是他上周费了好大劲儿才模仿班主任笔迹练好的“准予外出”四个字。

就在这时,她转过身来准备离开。由于动作太急,雨衣上的水珠纷纷扬扬地甩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顾海乔的裤腿上。他低头看了一眼湿漉漉的裤脚,心里更生气了,但又不好发作。

而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问道:“对了,上周你借给我的那本《射雕英雄传》,郭靖给黄蓉送的点心到底叫什么呀?”

顾海乔一下子愣住了,脑海中迅速回忆着书中的情节。然而,此时他的心思全乱了,哪里还记得那么清楚?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她骑着自行车缓缓拐进了文科班的车棚。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在车棚的铁皮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紧接着,一阵铁皮柜开合的哐当声从雨幕中传来,伴随着骊芸那清脆而熟悉的笑声:“明嫣!我已经帮你占好座位啦,就在靠窗的第三排!”

他低头踢着水坑,突然发现伞骨断了一根。去年冬天替朱明嫣修伞时偷偷缠的红毛线,此刻正在雨里褪成难看的粉褐色。车筐里躺着今早买的豆沙包,塑料袋上凝结的水珠滚来滚去,像极了朱明嫣总爱摆在课桌上的玻璃镇纸——里头封着朵干枯的紫罗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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