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识

高墙大院内,人性总是凉薄的。

石府膳房的霉味混着蒸汽扑面而来时,崔安安正将发霉的糙米倒进泔水桶。

瓷碗炸裂的脆响如惊雷,崔安安转身时,正撞见新来的小少年被羯人嬷嬷掐着脖颈抵在土墙边。

那少年脖颈青筋暴起,倔强地仰着脑袋,煤灰斑驳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汉奴崽子!连个蒸饼都端不稳!”羯人嬷嬷尖利的咒骂刺穿耳膜,“天生的贱骨头,就该在泥里打滚!”

石闵被掐得脸色青紫,突然狠命咬向那只肥腻的手掌。

尖叫声与谩骂声交织中,崔安安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挤开人群:“嬷嬷息怒!新来的不懂事,我带他去收拾!”

少年猛地甩开她的手,指甲在她腕间划出三道红痕。

崔安安望着他幼小的身影消失在柴房转角,忽然忆起自己初入府时遭人厌弃的模样,那时的她蜷缩在角落,渴望着一点点温暖。

向管家自荐时,崔安安故意扯松了发间的银簪,让鬓发凌乱地垂落脸颊。

在石府待得越久,她越懂得示弱的妙处:“求嬷嬷开恩,奴婢愿意伺候小公子……”

话音未落,管事嬷嬷刺耳的冷笑已响彻回廊,猩红的指甲重重敲在檀木桌上:“倒真有傻子愿往火坑里跳!”

她垂首叩谢时,瞥见嬷嬷绣着金线的裙摆轻蔑地转过,扬起的香粉呛得她眼眶发酸 —— 这满府的人精,又有谁看不出她的盘算?

石闵倚着灶台冷笑的模样像头受伤的幼兽,警惕的眼神像淬了冰一般:“图什么?想从我这里讨好处?”

崔安安只是低头默默收拾着满地狼藉,未有言语 —— 这或许就是她在石府能为自己挣来的,最安稳的容身之所。

冬日的膳房蒸笼腾起的热气瞬间绞碎成冰碴,小小的石闵踮着脚尖,羊角辫随着晃动的食盒微微发颤。

指尖刚触到木架边缘,青瓷碗突然骨碌碌滚落,锋利的碎片划过他细嫩的手掌,浓稠的朱砂羹混着渗出的鲜血泼溅而出,在青石板上蜿蜒成诡异的血河。

少年慌得用沾着面粉的小手去抹,雪白的粉团混着猩红,反而在自己脸颊上糊出两道歪斜的红痕。

崔安安冲过去一把抓住那只还在滴血的小手,却被石闵猛地甩开的动作带得踉跄。

“别碰我!”石闵将受伤的手背在身后,漆黑的眼底翻涌着惊惶与戒备,像只炸毛的幼兽。

羯人嬷嬷的木杖重重砸在满地瓷片上,尖锐的咒骂声如钢针般扎进崔安安耳中:“废物!”

她望着石闵攥着渗血的手、倔强抿紧的嘴唇,刹那间与记忆里那个在拳脚与辱骂中独自挣扎的自己重叠 —— 原来他们都在黑暗里,无人问津地求存。

“是我不小心碰倒的。”

崔安安突然跪下,膝盖硌在碎瓷上的刺痛让她眼前发黑。

嬷嬷狐疑的目光扫过她单薄的身躯,冷笑一声:“跪足两个时辰,少一刻都不行!”

北风卷着雪粒扑在脸上,她数着廊下冰棱融化的水珠,任膝盖的疼痛蔓延成麻木。

当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冷硬的麦饼带着破空声砸在她脚边,惊起几片枯叶。

崔安安弯腰捡起,掰下一半塞回他手里。

狼吞虎咽的咀嚼声里,崔安安忽然僵住。

月光下,石闵手背肿得发亮,伤口周围泛着可怖的青紫。

“小公子的手……”

她话未说完,少年已别过脸去:“不用你管。”

可当冰凉的药酒触到伤口,他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却死死咬住下唇不肯哼出声。

崔安安忽然想起自己被崔丽华用药碗砸伤的那个雨夜,当时她也是这样咬着牙,把呜咽生生咽回肚子里。

指尖的动作不自觉放轻,她低声道:“忍着点......”

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心疼,不知是说给眼前人,还是说给记忆里那个遍体鳞伤的自己。

朔风裹挟着砂砾般的雪粒,将北朝的天地冻成一片惨白。

幼年的石闵被死死按在结冰的雪地上,刺骨寒意顺着衣料渗入骨髓。

后颈的鞭痕还在渗着血珠,浓稠的猩红很快被白雪吞噬,化作一朵朵诡异的红梅。

他的棉袍被扯开,露出青紫交错的旧伤,在寒风中泛着可怖的乌色。

冰冷的靴底碾过他的稚嫩的手背,每一下都像是要将骨头碾碎,而石家公子们刺耳的哄笑,混着呼啸的北风,一同刺入他的耳膜。

崔安安抱着食盒躲在游廊转角,看着四公子石韬用马鞭挑起少年的下巴,雪粒簌簌落进他半张的嘴里。

她本想快步离开 —— 在石府看多了这样的戏码,可石闵突然挣扎着吐出一口带血的雪,那倔强的眼神像根刺,扎得她心口发疼。

当晚掌灯时分,崔安安缩着肩膀穿过寒风呼啸的回廊,怀中的食盒还冒着热气 —— 这是九公子石遵赏的羊肉,她特意捧在怀中准备偷偷送给石闵。

推开虚掩的房门,冷风卷着少年压抑的咳嗽扑面而来。

石闵背对着门蜷在角落,单薄的粗布短衣下,脊背的轮廓在月光中显得格外嶙峋。

“小公子,我给你带了吃的。”

崔安安轻轻将食盒递给石闵。

石闵的手如受惊的雀鸟般探出,却在触到她指尖的刹那猛然缩回。

崔安安望着他缩回去的手背,那里结着新伤的痂泛着暗红,他额角未消的淤青,以及短衣后襟渗出的暗红血迹,都在诉说着少年无助的挣扎。

她想起白天石家公子们酒后的狞笑,心中一阵不寒而栗。

她从怀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药酒陶罐和半卷干净粗布。

她掀开少年衣领的瞬间,却被少年一把推开。

“别碰我!”石闵的声音带着异样的沙哑。

崔安安已经看到了他后背上狰狞的鞭痕 —— 数道血痕纵横交错,最深的那道几乎能看见森白的骨头,凝结的血痂混着泥土,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乌紫。

“趴下。”崔安安的声音温柔却不容抗拒,不等少年反应,手掌已稳稳按住他颤抖的肩头,“再乱动,伤口烂穿到骨头里,我就看着你疼死。”

蘸着药酒的布条刚触到伤口,石闵的身体瞬间绷成一张满弓,喉间溢出压抑的闷哼。

粗粝的草席被他攥得簌簌作响,指节泛白如霜。

“疼就哭出来。”她声音轻得像在哄孩子。

少年却倔强地将脸埋进臂弯,粗布短衣下,单薄的脊背在月光下剧烈起伏,每道凸起的脊骨都因疼痛而颤抖。

风从窗棂缝隙灌进来,卷起墙角的碎草,与他压抑的喘息声混在一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陶罐里的药酒渐渐泛红,却洗不净少年身上的伤痛,也洗不净这深宅大院里,如影随形的恶意。

烛火摇曳下,石闵盯着她专注擦拭伤口的侧脸,突然想起父亲出征之日,也是这样温柔地为他擦去脸上的尘土,自父亲死后,再没人这般轻柔地为他擦拭伤口。

温热的触感从后背传来,他喉咙发紧,压抑许久的情绪突然决堤,几乎是本能地从喉间溢出一声带着哭腔的轻唤:“阿姐……”

这句话像块滚烫的炭,瞬间灼伤了两人。

崔安安的手剧烈颤抖,一滴泪正巧砸在石闵后背最狰狞的伤口上,疼得少年不禁闷哼一声,身体本能地瑟缩,却又在意识到什么后,强行将颤抖的脊背重新绷直。

这一刻,两道孤独的灵魂在这声呼唤中,终于有了依靠的方向,却也隐隐预知,这份羁绊,终将在乱世的血火中,化作最刻骨铭心的烙印。

朔风卷着雪粒灌进柴房时,羯人嬷嬷的木杖还在门框上撞出闷响。

石闵将磨得锋利的斧头狠狠劈进冻得梆硬的榆木,飞溅的木屑扑在脸上,少年咬着牙攥紧斧柄,新磨出的血泡在粗粝的木头上碾破,又被凛冽的风瞬间冻干。

崔安安扛着笨重的斧头, “咚”地坐在到石闵身边,粗布裙摆扫落满地霜花。

“以后我与阿闵同甘共苦、休戚与共。”

她咬着牙将斧头劈向冻得梆硬的榆木,木屑却只溅起零星几点,斧刃卡在树桩纹丝不动。

石闵望着她涨红的脸颊和歪斜的发辫,肩膀微微发颤。

直到崔安安第无数次将斧头狠狠砸在树桩上,震得虎口发麻,他终于憋不住 “噗嗤”笑出声。

崔安安双手叉腰,眉眼却弯成月牙:“笑什么?等我劈开这木头,就给阿闵做个最结实的弹弓!”

石闵望着她睫毛上凝结的白霜,忽然觉得这彻骨的寒冬,竟也有了能暖到心窝里的温度。

每月领了月饷,他们总要攥着铜钱跑三条街,在书肆老板嫌弃的目光中,指尖反复摩挲书页上褪色的刀光剑影。

石闵总爱将削得锋利的木剑别在腰间,青石板路覆着薄霜时,他会踩着积雪比划《六韬》里的剑势。

崔安安便坐在堆得老高的柴垛上哼着汉家民谣,木剑劈开寒风的声响里,她总能看见石闵眼中跃动的火光——那是被当作"汉人贱种"的日子里,唯一烧不熄的星芒。

当暮色浸透廊檐,石闵收剑擦汗的间隙,她会忽然从粗布裙摆里掏出块油纸包着的糕点,看着他耳尖瞬间泛起的绯色,自己掌心被蒸笼烫出的水泡,也在他狼吞虎咽的模样里化作了甜意。

那日嬷嬷举着藤条追来时,崔安安已紧紧将石闵护在身后。

“贱蹄子敢护野种!”嬷嬷的金耳环在烛火下晃成凶光。

鞭梢卷着细雪抽在脊背,她数着嬷嬷口中的“贱骨头”,直到第七下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闷响——石闵竟直直跪下了,额角磕在结冰的砖缝里:“求您莫要再打阿姐了!”少年发颤的嗓音如碎冰掷地。

凛冽的北风灌进膳房,郑夫人的侍婢春桃掀帘时,嬷嬷手中扬起的藤条正沾着血珠悬在半空。

“哟,这是做什么呢?”春桃挑眉看着满地狼藉。

嬷嬷堆起满脸褶子的笑,藤条在手中打了个卷:“回春桃姑娘的话,这俩小蹄子偷嘴,正想着替夫人管教管教——”

“郑夫人今晚要清蒸鲈鱼。”春桃打断她的话,指尖捏着帕子掩住鼻尖,“若耽误了时辰,怕是夫人的鞭子比你这藤条厉害十倍。”

话音未落,目光已扫过崔安安肩头的血痕,和石闵额角的伤,她顿了顿,忽然从袖中摸出块碎银,“罢了,让他们去煎药伺候着,省得在这儿碍眼。”

嬷嬷的笑僵在脸上,看着春桃转身时金步摇闪出的碎光,终于不甘心地“啧”了一声,踢开脚边的笤帚:“算你们俩贱骨头走运!”

藤条甩在墙上发出脆响。

石闵抬头时,正看见春桃临出门前飞快瞥来的一眼——那目光里似有怜悯,又似有警告,很快消失在廊下的风雪中。

崔安安被石闵半扶着挪出膳房时,听见嬷嬷在身后嘀咕:“汉人养孙罢了,还当自己是金枝玉叶不成?也不撒泡尿照照,在这石府,你们连主子们脚边的蝼蚁都不如!”

嬷嬷 “呸”地将浓痰啐在结霜的青石板上,藤条狠狠抽在门框上,木屑与梁间陈年积灰簌簌落进石闵单薄的衣领。

石闵如受惊的幼兽般猛然绷紧脊背,而崔安安的指尖已悄然穿过他颤抖的指缝,将那双冰冷的手牢牢裹进自己掌心。

油灯在墙角摇晃,崔安安低头擦拭新伤,粗布衣裳滑落时,臂弯处交错的旧疤如蜈蚣般显露。

石闵手中的药碗突然倾斜,褐色药汁泼在青石板上,他盯着那些深浅不一的伤痕,带着心疼与难以置信的颤音:“阿姐,你臂膀的伤...”

她将染血的布条扔进铜盆,“大夫人膝下无出,又总被其他姬妾羞辱,心里烦闷之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最狰狞的那道烫伤疤痕,“便拿我撒气。不过是家常便饭。” 语调轻描淡写,却惊得石闵猛然攥住她的手腕。

少年通红的眼底翻涌的恨意几乎要冲破眼眶:“有朝一日我冉闵定要出人头地!再没有人敢伤害阿姐分毫!”

寒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他单薄的衣襟,哽咽的声音在摇曳的烛火中凝成坚硬的誓言。

崔安安望着石闵因愤怒而颤抖的肩膀,笑着伸手抚平他凌乱的头发:“阿姐等着呢,等阿闵身披战甲,做这赵国……” ,她顿了顿,指尖点在他眉心,“最顶天立地的儿郎。”

檐角漏下的月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木剑刻痕里渗着细密的血珠,终将在来日的风沙中,长成遮天蔽日的刃。

崔安安笑着从粗布衣襟深处掏出两枚泛着温润光泽的羊脂玉哨。

父亲临走时塞给她的这对哨子,一枚雕着辟邪纹,哨尾还留着她幼时的牙印,另一枚素面无纹,断口处却带着常年摩挲的温润弧度。

她将的那枚雕着辟邪纹的玉哨轻轻按进石闵掌心:“一人一个,以后隔着三条街都能听见。”

月光从漏风的窗棂斜斜切进来,照着石闵通红的耳尖,“以后想阿姐了,能吹它吗?”

崔安安眉眼弯弯地笑道:“嗯,当然可以。”

话音未落,石闵已鼓起腮帮子猛地吹气。

清脆的哨音刺破雪夜,惊得梁上的野猫炸着毛窜过屋脊。

隔壁传来粗粝的咒骂:“哪个小畜生扰人清梦!”

“顽劣。”

崔安安慌忙伸手去捂他的嘴,却在指缝间瞥见石闵泛红的眼眶 —— 原来这声清亮的哨响里,藏着他强撑许久才敢溢出的委屈与依赖。

那时的他们尚不知,这两枚玉哨系住的不仅是年少情谊,更是往后半生纠缠不清的宿命。

那些被打骂的日夜,那些饿肚子的深夜,都在彼此的呼吸声里酿成了蜜——比膳房偷藏的糕点更甜,比柴房漏下的月光更暖。

他们的脚印叠在石府的每寸霜雪上,哭时共枕半块硬饼,笑时同追檐角掠过的飞鸟,寒潭般冰冷的深府里,两颗孤魂像并蒂的莲,将根须深深扎进彼此的生命,在泥泞中开出最炽热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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