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的寺院笼罩在袅袅香烟里,铜铃随风轻晃,撞碎满院梵音。
崔安安跪在冰凉的青砖上,浸透雪水的粗布裙摆洇出深色水痕,发间枯枝随着急促喘息轻颤,“夫人,求您救救阿闵!”
郑夫人倚在绣着金线莲纹的蒲团上,檀木佛珠在指尖缓缓转动的声响透着三分凉薄。
“你是崔氏的人……” 她尾音拖得极长,丹蔻染就的指尖突然掐住佛珠,“我为何要蹚这摊浑水?”
崔安安突然挺直冻僵的脊背,通红的眼眶里烧着两簇幽火:“夫人救的不是我,是您自己。”
侍婢春桃怒喝:“放肆!”
软鞭刚扬起半寸,却被郑夫人玉臂横挡。
烛火摇曳间,她凤目微眯,“倒要听听。”
“大人与夫人鹣鲽情深,本该位居正室。”崔安安膝行半步,浸透雪水的裙角在青砖拖出蜿蜒水痕,“可自从崔氏进门……”她突然压低声音,“半年前那次滑胎,夫人当真以为只是意外?”
佛堂死寂如坟。
郑夫人握着佛珠的手骤然收紧,她猛地倾身,金步摇上的珍珠擦过崔安安脸颊,裹挟着杀意:“你说什么?”
“大夫人行巫蛊之术的证据,我藏了半年。” 崔安安踮起脚尖,在郑夫人耳畔吐出带着血丝的字句:“况且石闵是大人养孙,救下他,便能收拢汉人士卒的心。夫人若肯援手……” 她直起腰时,佛堂长明灯在瞳孔里跃动,像两簇野火,“我愿做夫人手中最利的刀!”
郑夫人凝视着少女眼底翻涌的坚毅锋芒,似又暗藏着筹谋算计的灵光,不由得轻笑出声,“有趣。”她摘下腕间玉镯,冰凉的玉质贴上崔安安滚烫的额头,“明日,赵国最好的大夫会出现在石府。”
崔安安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青砖上的闷响惊散缭绕的青烟。
起身奔出寺院的刹那,她听见身后传来佛珠滚落的脆响,混着郑夫人意味深长的尾音在廊下回荡:“可别让我失望……不然这镯子,便要染上你的血了。”
“夫人可还记得?”春桃望着崔安安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身影,压低声音道:“那日膳房嬷嬷拿藤条抽石闵,这丫头竟生生扑上去挡下,鞭痕足足养了半月才结痂。”
郑夫人转动着玉镯,烛火在她凤目里流转:“重情重义又心思通透……” 她忽然轻笑,金步摇上的珍珠跟着轻颤,“倒比那些只会争宠的蠢货有趣得多。”
暮色将石府的飞檐染成青灰色时,崔安安的粗布鞋早已磨破,指缝间渗出细细血痕。
“可有见到阿闵?”
她挨个儿叩响奴仆的房门,换来的却只有躲闪的眼神和紧闭的窗扉。
直到墙角传来窸窣私语:“……反正快咽气了,扔去乱葬岗喂狼,也算省事!”
崔安安踉跄着扶住雕花廊柱,指甲深深掐进腐朽的木缝,掌心传来的刺痛混着喉间腥甜,都比不上那句 “扔去乱葬岗喂狼”带来的剜心之痛。
她突然发了疯似的狂奔,散落的青丝缠住廊下冰棱。
穿过膳房时,阿京突然拦在门前,将一张强弓和火把塞进她颤抖的手中,火把的热焰映亮他棱角分明的脸:“兽群夜里出没,这箭簇淬了雄黄。”
崔安安甚至没看清对方的表情,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震得耳膜生疼。
她握紧那把带着血腥气的弓箭,头也不回地冲进茫茫夜色,单薄的背影很快被飞雪吞噬。
北风卷着枯叶掠过阿京的粗布衣襟,望着漫天飞雪模糊了少女的脚印,恍惚间他又回到那年 —— 胡人铁骑踏碎府邸时,他也是这样,眼睁睁看着妹妹被掳走的背影消失在血色残阳里。
此刻在阴森的荒岭深处,腐雪混着尸骸的腥气渗入石闵滚烫的脸颊,他蜷缩在坍塌的坟茔间,单薄身躯正被积雪一寸寸吞噬。
干裂的唇间溢出破碎呢喃“阿姐……”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和野狼的低吼声。
雪幕翻涌间,幽绿瞳孔如鬼火般忽明忽暗。
石闵强撑着坐起,冻僵的手指在冻土上抓出五道血痕。
高烧让他眼前泛起重影,野狼的轮廓时而化作石府的皮鞭,时而幻成阿姐温柔的眉眼。
当野兽腥臭的呼吸喷在脖颈,他颤抖着摸向胸前的玉哨 —— 那枚曾被阿姐用体温焐热的哨子,此刻却冷得像块冰。
夜幕下的荒岭,寂静得令人毛骨悚然,清亮的哨音刺破雪幕,惊起林间夜枭,也像春日融雪的溪流,带给二人最后的希望。
寒风吹散她散落的发丝,却吹不灭眼底燃起的火焰—— 那个总爱把玉哨挂在胸前的少年,此刻正躺在荒坟堆里,被野兽垂涎。
她扯断缠住裙摆的藤蔓,任凭荆棘在小腿划出渗血的伤痕,粗布鞋踏碎薄冰,寒意刺骨却浑然不觉。
“阿闵!你莫要害怕!”当那个蜷缩在野狼阴影下的单薄身影映入眼帘,她的嘶吼惊飞栖息在枯树上的夜枭。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荒岭中回荡,却如同一道希望的曙光,直直照进石闵濒临绝望的眼眸。
火把照亮野狼弓起的脊背时,崔安安如离弦之箭扑到石闵身前,单薄的身躯在火光下投出颤抖的影子,却依旧将少年严严实实护在身后。
“阿闵,可会使用弓弩?”
带着她体温的弓弩塞进石闵手中,他颤抖的手臂根本拉不满弓弦。
箭矢无力地栽进雪地的瞬间,野狼竖起的鬃毛扫落枝头积雪。
“阿闵,你这技术…… 今日我们怕是要命丧于此了。” 崔安安心中一紧。
野狼泛着幽光的竖瞳骤缩,前爪疯狂刨动冻土,碎石混着雪沫飞溅。它压低身子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浪中裹挟着令人胆寒的杀意,森白獠牙间滴落的涎水,在雪地上灼出缕缕白烟。
崔安安猛地闭眼,喉间爆发出撕裂般的怒吼:“你吃了我,就不许伤害阿闵了!”
破空声骤响!一支利箭擦着她耳畔飞过,带着雄黄的辛辣气息。
野狼的哀号震落满树霜花,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抽搐的爪子在冻土上犁出五道狰狞血痕。崔安安睁开眼时,看见石闵半跪在地,染血的手指仍保持着拉弦的姿势。
“阿姐……你不怕死吗?”少年的声音比雪还凉,却在触及她怀抱的瞬间化作春水。
崔安安将人搂得几乎窒息,泪水砸在他汗湿的发间:“比死更可怕的,是再也见不到阿闵了。”
荒岭的风掠过坟头,她哼起的汉族民谣裹着体温,轻轻覆盖住少年剧烈起伏的脊背,直到他在怀中渐渐舒展,沉入安稳的梦乡。
晨光刺破云层时,石闵在枯枝堆中猛然惊醒。
身边空荡的余温早已消散,唯有寒风卷着雪粒灌进衣领。
恐惧瞬间攥紧心脏,他颤抖着摸向胸前玉哨,哨音划破寂静的力道比昨夜求救时更急切。
“阿闵!”崔安安攥着带露的野果疾奔而来,粗布裙摆扫过霜草,惊起细碎冰晶。
她扑到少年身侧,冰凉指尖触到已退去灼烫的额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野果在裙摆上匆匆擦了擦,殷红的汁液顺着指缝渗出。
石闵强撑着坐起,喉间泛着昨夜呕血铁锈味的腥甜。
酸涩果肉刚入口,舌根便泛起强烈的苦意,可望着阿姐紧锁的眉梢,他硬生生将果肉咽下。
“阿闵,你这傻模样!”崔安安忍俊不禁,指尖拂去他嘴角溢出的汁水,“不好吃便吐出来。何必勉强自己。”
“只要是阿姐给的……” 石闵突然仰起头,眼神炽热如焰,“就算是毒药,我也要吃下。”沙哑的嗓音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壁,却字字清晰。
崔安安呼吸一滞,指腹轻轻抚过少年凹陷的脸颊,那里还沾着昨夜野狼的涎水,黏腻又冰冷。
“阿闵,你这个傻弟弟,阿姐怎舍得让你喝下毒药。”崔安安用衣角蘸着融雪,轻轻擦拭他脸上的泥污。
粗布擦过颧骨的瞬间,石闵猛地战栗 —— 这世上,再没人会这样温柔地触碰他沾满污垢的脸。
他望着晨光中阿姐低垂的眉眼,恍惚间竟觉得,这荒岭呼啸的风,比石府暖阁里的炭火更暖。
木梳穿过石闵纠结的发丝时,带下几片枯叶。
“疼吗?”崔安安突然停下动作,原来梳齿卡在凝结的血痂里。
石闵摇摇头,顺势将脸埋进她掌心:“阿姐,别走。”温热的呼吸混着野果的酸涩,像藤蔓缠住她的指尖。
她微笑着捏了捏少年泛红的脸颊,指腹传来的温度,比任何誓言都更真切。
石府寝殿内,郑夫人手中茶盏坠地的脆响惊碎满室寂静,碎玉般的瓷片溅起茶水,在青砖上洇出深色水痕。
“你说什么?邃儿把石闵扔去乱葬岗了?”她攥住侍婢的手腕,鎏金护甲深深掐进对方皮肉,“那可是主君亲自赐姓的养孙!”
烛火在她凤目中剧烈摇晃,映得脸色比案上碎裂的珍珠坠子更惨白。
石虎在外征战数月未归,若得知最看重的汉人养孙横死荒野,怒火足以将整个石府烧成灰烬。
她猛地扯下头上金步摇,珠玉滚落的声响混着急促的喘息:“传石邃来见!”
“母亲何必动怒?”雕花木门被猛地撞开,石邃斜倚门框,嘴角挂着轻蔑的笑,“不过是个汉奴 ——!”
“主君帐下半数汉人将领都盯着石闵!”她胸膛剧烈起伏,“你想让父亲回来时,把我们都拖下地狱?”
石邃不屑地转身离去,眼底闪过阴鸷,靴底重重碾过门槛,将母亲的怒吼与焦急远远甩在身后。
郑夫人喘着粗气转向石遵:“你即刻带人去寻!”
“凭什么又是我?”石遵将长剑重重插入青石,剑刃震出嗡鸣,“每次这些破事都推给我,立功的事全是大哥的!”他踢飞脚边石子,激起雪沫飞溅。
郑夫人上前捧住儿子的脸,指尖拂过他眉骨处的旧疤 —— 那是他幼时被大哥石邃挥剑误伤所留。
“遵儿,石闵背后站着整个中原士族。”她压低声音,“你若能救下他,那些汉人将领……”
尾音未落,石遵眼中已燃起野心的火苗。
荒岭寒风呼啸,崔安安远远望见旌旗蔽日,她猛地攥紧石闵的手,马蹄声混着呜咽风声越来越近。
“阿姐……”石闵踉跄着要起身,却虚弱得像濒死的幼兽,猛地栽进她怀中,冷汗瞬间浸透单薄的衣襟。
“躲?往哪儿躲?”石遵翻身下马,狐裘大氅扫过积雪,靴底碾过枯枝发出脆响,目光突然定在崔安安张开双臂紧紧护住石闵的姿态上 —— 少女单薄的脊背在寒风中倔强地挺直,像只护崽的母狼。
他忽然觉得这荒草般的身影,比石府那些涂脂抹粉的姬妾更灼人眼目。
他快步上前,解下厚实的大氅轻柔地裹住两人颤抖的身躯:“母亲已遣人请来邺城名医。”
暮色渐浓时,石遵望着崔安安与石闵相倚的背影,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马鞭,那些藏在深宅大院里的虚情假意,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谄媚逢迎,在这幅相倚前行的画面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恍惚间他竟盼着这场雪下得再久些 —— 此生若能有这样一人,在他狼狈时也这般死死相护,该有多好。
这份突如其来的渴望,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层层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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