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养母的诅咒

石府刑堂内,受刑家奴的惨叫声穿透重门。

石遵端坐在雕花檀木椅上,原本温润的面容今日却笼着寒霜。

管事禀报道:“九公子,已笞打三十鞭。”

石遵端起青瓷茶盏轻抿:“往后哪个奴仆再敢欺辱石闵与崔安安分毫,严惩不贷!”

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得如同春日柳风,却让堂内众人脊背渗出寒意。

阿财瘸着腿、拄着拐杖撞开阿京房门,脸上鞭痕未愈,结痂处还渗着血丝。

“定是你这狗东西告的密!”他嘶吼着揪住阿京衣领,腐臭的唾沫星子喷在对方脸上:“我不会放过你!”

阿京却只是平静地掰开他的手,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施舍,任这个不知悔改的恶奴在原地跳脚。

与此同时,石闵的病榻前,邺城名医刚收了银针:“已无大碍,再调养些时日便可。”

崔安安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转身奔向膳房时,嘴角扬起久违的笑意。

灶火映红她的脸庞,蒸腾的热气中,揉面的双手跟着哼出的小调上下翻飞,案板上的面团仿佛都染上了劫后余生的甜意。

春寒料峭时,一纸调令撕碎了难得的平静。

阿京立在垂花廊下,新抽的柳芽在风中打着旋儿,沾在他肩头又被北风吹散。

廊外桃李未盛,石邃院落隐隐传来的张狂大笑刺破寂静,让人不寒而栗。

阿京望着那抹院墙—— 半月前正是在此处,他亲眼见过石邃将歌姬推下高台,绣鞋翻飞如折翼的蝶。

风突然转向,送来膳房飘出的槐花甜香,恍惚间,崔安安踮脚递来胡饼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少女鬓边沾着面粉,眼睛亮得像春溪,温热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掌心,可此刻他握着文书的手指却已发凉。

寒意顺着喉咙直沁心脾,阿京深吸一口气,脚下新落的花瓣被靴底碾碎,混着泥土的腥甜,每一步都像是踏入未知的深渊。

暮春的雨丝裹着桃花瓣,将石府的青石板洇得发亮。

崔安安跪坐在崔氏的梳妆台前,指尖抚过铜镜里映出的半面桃花妆 —— 这是她仿照养母崔丽华的模样精心勾勒的,只是此刻,那双描摹妆容的手,正微微发颤。

案头摆着的檀木匣里,躺着三个扎满银针的人偶,本该绣着 “求子”的锦缎上,却用朱砂歪歪扭扭写着郑夫人的生辰八字—— 她记得调制朱砂时特意混入的艾草灰,能让墨迹晕染出陈旧感;更记得反复临摹崔氏笔迹,将郑夫人的生辰八字刺进绸缎时,针脚如何刺破指尖,血珠又怎样晕开在诅咒的文字里。

她还记得前日在桃花树下换物时的情景。

崔丽华虔诚地捧着新扎的人偶,嘴里念念有词:“求观音菩萨赐我麟儿……”她鬓边的珠翠随着动作轻晃,眼神里满是期盼。

而崔安安躲在假山后,将早已准备好的诅咒人偶埋进湿润的泥土,枯枝划破掌心,她却浑然不觉。

昨日的议事厅内气氛凝重,郑夫人手中握着的那三具人偶,正是扳倒崔丽华的铁证。

“主君,当日妾滑胎定是遭姐姐诅咒,证物在此!”郑夫人跌坐在石虎脚边,鲛绡帕子捂着脸哭得肝肠寸断,金步摇随着颤抖的肩头轻晃,语气里满是委屈与控诉。

崔丽华僵立当场,素来端庄的面庞瞬间血色尽失,望着那些狰狞的人偶,她踉跄着后退半步:“不可能……这不是我……这是郑姬的污蔑!”

“姐姐,妹妹可不敢污蔑你。”郑夫人突然收住哭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丹蔻指尖轻飘飘指向人群中的崔安安,“这可是你的好养女告发指证的。”

“污蔑,都是污蔑,大人,妾从未做过如此卑劣之事!”崔丽华跌跪在地,浑身哆嗦得像风雨中飘零的残叶。

石虎猛地拍案而起,鎏金座椅发出沉重的闷响,鹰隼般的目光紧紧盯住崔氏:“崔氏,人证物证在此,你还有何狡辩?来人,将弓弩取来!”

当弓弩被抬上来时,崔丽华身后花架轰然倒地,她忽然发出一阵凄厉的笑声,笑声如夜枭般令人毛骨悚然。

她挺直脊背,望着那支破空而来的利箭,眼中满是绝望与不甘:“崔安安,我诅咒你!永远得不到幸福,生生世世都活在痛苦之中!”

鲜血溅在桃花树上,将未谢的花瓣染得通红。

崔安安跪在人群中,看着郑夫人被扶上正室之位,听着崔家父子接受石勒的加封,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每至深夜梦回,崔丽华临死前的诅咒便会在耳畔炸响,她蜷缩在无边的黑暗里,盯着窗外桃花被风雨撕扯成残红,如同她无法洗净的罪孽。

蝉鸣聒噪的午后,石闵抱着陶罐从屋内跌跌撞撞冲出来,罐口飘出的甜香混着槐花气息:“阿姐!这是何物?竟如此好吃。”

崔安安望着少年鼻尖沾着的酱汁,像只偷喝蜜露的幼兽。

她恍然想起被弃置墙角的陶瓮 —— 那是阿京偷偷塞给她的,当时她还疑心对方别有用心。

她倚着廊柱望向空荡荡的角门,忽然惊觉已许久未见那个总爱把胡饼藏在袖中的身影。

后院奴仆如走马灯般更迭,只是阿京曾说的教她酿制蜜饯酱怕是没有机会了。

晚霞染红飞檐时,崔安安捧着刚出炉的枣泥酥,在九公子石遵院外踌躇良久。

石遵练剑的身影映在雕花槅扇上,银剑划破暮色的姿态,竟比她描摹过的任何画卷都要好看。

她屏息坐在廊下,看他挥剑时额前碎发随风轻扬,墨色劲装勾勒出利落的肩线,恍惚间竟觉得,这样温润如玉的人,该配最明媚的春光。

“在想什么?”

带着松木香与汗意的手掌突然覆上头顶,崔安安惊得抬头,撞进一双盛着笑意的双眼。

“九公子。”她慌忙行礼,却被温热的掌心稳稳托住。

石遵接过她手中食盒,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泛红的耳尖:“往后唤我九哥便好。”他的声音混着松木香味扑面而来。

崔安安攥着裙角的指尖发白,垂眸怯生生道:“我不敢……”

话音未落,石遵爽朗的笑声已破开凝滞的空气,“有何不敢?石闵既是父亲养孙,你不也与他感情甚笃,倒是羡慕你们小小年纪却姐弟情深。”笑意忽地染上几分怅然,“这高墙大院之中,即便是至亲兄弟,都不会如此真心相待吧?”

崔安安咬着下唇犹豫片刻,终是抬起头来,望着面前温润如玉的男子:“我与阿闵自幼在偏院长大,像两棵相依而生的野草。”说到此处,她的声音不自觉低下去,“阿闵虽顶着养孙的名分,却从未受过重视……”她顿了顿,声音带着哽咽,“他日夜抱着兵书,满腔抱负却无处施展……”

石遵静静听着,见少女泛红的眼眶里泛起水光,他忽然俯身轻拍她的肩膀:“既如此,往后便让石闵随我去校场。”

望着少女骤然睁大、盛满惊喜与难以置信的杏眼,他嘴角的笑意更深。

而此刻在膳房角落,石闵扎的马步稳如磐石,豆大的汗珠从下颌滚落,却笑得像得了糖的孩子。

崔安安举起汗巾替他擦拭,触到他脖颈新晒出的黝黑皮肤,指尖掠过他锁骨处的旧疤——那是前几日挥舞木剑时被木刺扎的,当时他咬着牙说“不疼”,却在夜里疼得辗转难眠。

“阿闵,九公子允你一同去校场学习兵法骑射。”

话音未落,少年猛然抬头,眼中燃起的炽热的光。

夜幕降临时,石遵倚在母亲榻边笑得肆意:“儿本想逗她一逗,谁知她竟当了真。”

郑夫人轻抚儿子汗湿的鬓角,眼中闪过算计的幽光:“莫小看这丫头。为救石闵,她敢拿崔氏性命做筹码。”烛火摇曳间,她指尖摩挲着护甲上的螭纹,“往后只需适时施恩,待羽翼丰满那日.……”

话音未落,母子俩已在暗影中相视而笑。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