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棘奴

校场的烈日下,少年挥汗如雨,银枪划破空气,在沙地上划出灼热的轨迹。

崔安安坐在老槐树下,看他汗湿的衣背贴在脊骨上,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幼狮。

少年每刺出一枪,她便在心底默数——这是今日第三十七次挥枪,比昨日多了五次。

冉良旧部们拄着刀鞘笑谈,看那策马少年枪缨翻卷如烈火燎原,倒真有几分冉良当年单骑冲阵的影子。

“棘奴这骑射,当真是虎父无犬子!”

有人扯着嗓子赞叹,惹得众人笑着回忆起往昔——谁能忘记那总攥着竹枪追着士兵跑的小娃娃?顽劣得像带刺的野棘,“棘奴”这小名便由此而来。

校场的风掀起崔安安的粗布裙角,远处又有人在喊“棘奴”,她的指尖不自觉捏紧。

在她记忆里,阿闵是寒冬里与她分食半块麦饼的稚子,是忍痛咽下呜咽、倔强说 “不疼”的弟弟,唯独不是什么带刺的芒草。

远处传来董毅的叫好声,这位冉良的结拜兄弟,总爱拍着石闵的肩膀说 :“等主君班师,定要推荐你入营当斥候!”

说起董毅,崔安安耳畔忽然响起前几日听到的私语。

原来早在多年前,董毅便与冉良定下婚约,将女儿董嫚许给石闵。

可少年对此浑然不知,每日只知道抱着兵书入眠,连董润调侃“小舅子”时都只是挠头傻笑。

“阿姐!”

少年的呼唤打断崔安安的思绪。

崔安安抬头,正见石闵策马奔来,汗湿的发梢黏在额角,却笑得像偷了蜜的小兽。

他一把将她拉上马背,缰绳在掌心缠了两圈。

没等她惊叫,马匹已踏着碎步跑动,吓得她死死攥住石闵的衣袖。

结果自然是狼狈的。

崔安安跌进草堆里时,簪子滚落在地,裙角沾满了苍耳。

石闵翻身下马时还在笑,却在看到她泛红的膝盖时骤然噤声。

“我……我去拿伤药……”少年手足无措地搓着衣角,耳尖红得比枪缨还鲜亮。

她气鼓鼓地别过脸,少年掌心的薄茧擦过她手背,下一秒,一朵带着草汁的野花已别在她发间。

午后小憩时,石闵总是枕着她的膝头。

“阿姐的手好凉。”石闵在睡梦中嘟囔,却紧紧攥住她的手指。

她望着校场远处的旌旗,想起昨夜在膳房,阿闵偷偷捧着《六韬》在灶台前研读,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那时他指尖划过竹简,低声说:“阿姐,你说父亲当年是不是也这样拼命?”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将热汤推近些,看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忽然心疼得眼眶发酸。

她伸手替他拂去肩上的草屑,触到他汗湿的衣料下凸起的肩胛骨——这双肩膀终有一日会扛起千军万马,而她只愿,在这之前,能让他多做几日被人护在掌心的少年。

日头偏西时,崔安安望着石闵在沙地上画的兵阵图,那些用石子摆成的营垒,让她忽然想起昨夜他说的梦话——“阿姐,我要带十万大军……”

入夏后,石闵的个子蹿得飞快,去年做的衣裳已短了半截。

崔安安把攒了几个月的饷银塞进老板的掌心,换来的布帛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蝉鸣声里,崔安安用尺子比着石闵的臂长,少年的肩线愈发挺括。

他忽然弯腰,额头抵着她的肩膀:“阿姐,等我当了将军,给你打十套金镶玉的裙衫。”

她鼻尖发酸,却故意用尺子敲他的头:“先把箭术练好了再说!”

窗外蝉鸣渐起,纱幔被穿堂风掀起一角。

“阿闵,你在画什么呢?”

崔安安望着案台前蜷着身子的少年,只见他手忙脚乱地用《孙子兵法》盖住绢布,耳尖却红得要滴血。

她轻笑着凑近,发间茉莉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若不给阿姐瞧,往后可别想再吃到我藏的糖糕。”

石闵指尖攥紧书简边缘,指节泛白,绢布在他掌心皱成一团,终究还是往她那边推了半寸。展开的刹那,墨香混着未干的颜料气息扑面而来——左角扎着围裙的女子踮脚取陶罐,袖口滑落露出臂膀蝴蝶样胎纹;右角的少年握剑而立,衣摆翻卷处竟晕着几点水痕,像是未干的汗水。

“这是……我们?”

她指尖抚过画中自己微弯的眼角,忽然想起无数个清晨,少年总爱趴在膳房门框上,看她揉面时腾起的蒸汽。

石闵耳垂发烫,闷声用粗布袖口蹭了蹭鼻尖:“在膳房忙碌的是阿姐,舞剑的……是想护着阿姐的阿闵。”

案头砚台里的墨汁还未干透,崔安安忽然执笔,炊烟袅袅间,她又勾勒出几簇茉莉、两只振翅的雀儿。

“这样……是不是热闹些?”

她吹干墨迹,将绢布推回少年面前,画中灶台飘起炊烟,雀儿停在少年剑柄上,连她发间都别了朵栩栩如生的野花。

石闵眉眼弯成温柔的月牙,笑着接过画,掌心轻轻抚过绢布上的墨迹,眼神里裹着蜜糖般的眷恋。

她望着他睫毛投在眼下的细密阴影,像极了当年在偏院墙角,他专注地凝望着她描绘簪花的模样;而昨夜缝衣时指尖触到的里衣夹层里,那片被岁月磨得发毛的绢布,赫然是她早年随手勾勒的簪花图,竟已被少年小心翼翼珍藏多年。

这带刺的“棘奴”,终究是她捧在掌心的珍宝。

校场的日头晒得沙粒发烫。

崔安安如往常一样,蜷在老槐树斑驳的阴影里,看石闵的长矛在空中舞出火星。

九公子石遵的身影忽然笼罩过来,墨色劲装袖口绣着的银线云纹,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安可想学骑射?”

他递来的雕花小弓还带着体温,擦过她掌心时,惊得她指尖微微发颤。

弓弦在崔安安手中抖得像秋日残荷,第一支箭射出便如折翼的雀,栽进五步外的草丛里扑棱不起。

石遵闷笑出声,见她耳尖霎时红透,又忙憋住:“抱歉,实在是……从未见过这般绵软的箭法。”

“九公子莫笑我。”

她攥着弓往后退,后腰却撞上他的掌心。

“开弓要沉腕,像这样……”

他的指尖覆上她握弦的手,温热的触感让她心头一跳。

远处突然传来石闵焦急的喊声“阿姐!”

她慌忙抬头,额头结结实实撞上石遵的下颌。

“嘶——”两人皆尴尬地捂住痛处。

石遵望着她发顶乱翘的碎发,忽然想起昨夜梦中也曾有过类似的触感。

而石闵握着长矛的手紧了又紧,指腹掐进掌心——他看见石遵的手搭在阿姐肩上,看见她耳尖红得像要滴血。

“阿姐!我受伤了。”

少年故意踉跄着扬起手腕时,袖口裂开道细缝。

崔安安果然小跑过来,指尖抚过他腕间淡青色的擦伤:“这点小伤也要喊疼?”

石闵闻到熟悉的茉莉香,忽然想起方才石遵身上的松木香,心里莫名泛起酸涩:“伤口虽小,却是很疼,阿姐是不是不管了?”

“待你练完这轮,我便给你细细擦拭。”

她捏了捏他发烫的耳垂,眼里映着温柔宠溺的光。

石遵低笑,笑意里带着几分无奈的自嘲:“看来我还真是不该多事自讨没趣。”他目光落在不远处石闵故意绷直的后背上,眼底泛起玩味的光:“不过这小子……”话音未落,又忍不住轻笑出声,“倒像护食的狼崽。”

“九公子见笑了。”

崔安安双颊浮起两抹红晕,低垂的睫毛下,藏着不知所措的眼神。

她不知道,在这高墙之内,有些情愫已如破土的春草,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悄然生长。

屋内烛火摇曳,崔安安捏着药膏的手轻柔得像在触碰蝶翼。

石闵乖乖蜷在矮凳上,目光黏在她垂眸时温柔的眉眼间,忽然觉得腕间的擦伤突然灼痛起来 —— 不是伤口的疼,而是胸腔里漫开的滚烫,烫得他喉头发紧,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此时崔安安绾发的素绳忽然松落,乌发如瀑倾泻,掠过石闵的手背时,他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茉莉香,成了他闻过最安心的气息。

她慌乱去捡,石闵已先一步弯腰拾起,掌心摊开的刹那,一抹绯色如朝霞绽放在暮色里 —— 竟是一方绣着缠枝莲纹的蜀锦,那是他数日前赢了骑射比赛,特意从库府讨来的。

“阿姐,你转过身去。”

石闵耳尖泛红,声音比寻常低了半度,指尖捻着柔软锦缎,动作却带着习武之人难得的笨拙,他忽然想起幼时在偏院,她总用褪色布条替他束发,那时他便发誓,将来定要寻来天下最好的料子,将这份温柔千百倍奉还。

“阿闵在发什么呆?”

她的指尖忽然捏住他的耳垂,带着药膏的清凉。

少年慌忙回神,却撞进她含笑的眼,“阿姐,疼疼疼!”他捂着耳求饶,却在她松手后,悄悄将那抹温度攥进掌心。

她的手掌抚过他晒黑的脸颊,指腹擦过他眉骨新添的疤痕:“阿闵要快快长大,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成为赵国最英勇的男子。”

他望着她眼底的期许,忽然想起今日在校场,看见她与九公子并肩学射箭的模样——那时他攥着长矛的手几乎掐出血来,他不怕训练时的刀伤箭痕,却怕有一日,她眼中的星光不再为他而亮。

“阿姐会一直陪着我吗?”话脱口而出,才惊觉语气里的忐忑,他慌忙低下头。

崔安安忽然弯起眉眼,指尖俏皮地刮过他鼻尖:“傻阿闵,阿姐当然会一直陪着你。”

石闵忽然伸手,双臂紧紧圈住她纤细的腰肢,茉莉香混着药草气息漫进鼻尖,他将脸埋进她颈窝,想把这一刻的柔情揉进骨血里——哪怕将来金戈铁马踏碎山河,只要有她在,他便永远是那个能在她肩头撒娇的少年。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响,崔安安轻拍他的脊背示意起身,衣袖带起的风让烛火晃了晃。

石闵望着她的背影,无意识摩挲着腕间的擦伤,忽然觉得,比起将来要征服的万里江山,此刻掌心里残留的茉莉香,才是他最想守护的天下。

府中后园的木香花架下,崔安安绕过曲廊时,一抹熟悉身影将她轻轻拽进凉亭,身上松木香混着若有似无的汗意扑面而来。

他摊开掌心,露出一串莹润的紫葡萄:“接着。”

崔安安指尖接过时,触到他掌心的薄茧,想起前日在校场,这双手如何覆在自己手上教她拉弓。

“谢……谢九公子……”

她慌忙后退半步,耳尖烧得发烫。

石遵却突然低笑出声:“该唤什么?”

她垂眸盯着葡萄上的白霜,喉间滚出细若蚊呐的声响:“阿遵哥哥。”

话音未落,木香花簌簌落在她肩头,倒像是替她羞红了脸颊。

石遵满意地颔首:“以后‘阿遵哥哥’只允许安安一人如此称呼。”他深褐色的瞳孔里映着她怯生生的模样,眼底翻涌着疼惜与不解,声音不自觉地放柔:“那日石闵重病,你为何要躲着我?”

崔安安的指尖攥紧了衣角,咬着下唇欲言又止:“府中人瞧我们如蝼蚁……”

她望着亭外池塘里的锦鲤,那些锦缎般的鱼儿吐着泡泡,忽然觉得自己与石闵就像池底的淤泥,永远见不得光。

石遵的手掌忽然覆上她发顶,带着体温的触感让她鼻尖发酸,想起寒冬里石闵发烧时,自己抱着冷水浸过的布巾,在廊道上被管事婆子一脚踹翻的场景。

他望着她泛红的眼眶,不禁心疼道:“等石闵长大,他就能护你周全了。”

“那在这之前……”她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指尖触到他脉搏跳动,“阿遵哥哥可愿护着我们?”抬眼时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却笑得像春日初绽的桃花。

石遵望着她眼底的碎光,只觉喉间发紧——这是第一次有人用这样依赖的眼神看他。

他忽然想起昨夜在书房,他捧着一卷《论语》,父亲石虎掷来的兵书砸在案头,“乱世当用重典,你读这些酸儒文章作甚?”校场演武时,兄长们的长枪能洞穿三层牛皮靶,而他的箭却总偏些准头,在诸位兄长的虎啸龙吟中,他显得像只不合时宜的白鹿。

“只怕你不愿依赖我。”石遵望着面前倔强得像岩缝里的野蔷薇般的姑娘,此刻却像只受伤的雀儿,将翅膀轻轻叠进他掌心,他垂眸轻笑中掺起苦涩的自嘲。

崔安安攥紧手中的葡萄,忽然觉得,或许在这乱世里,除了阿闵,九公子遵亦是可以相互取暖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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