羯王府邸朱墙如狱,门内妻妾成群、儿女绕膝,却似困在铁笼里的雀鸟。
他能细数麾下战将的军功,却记不清女儿们的年岁 —— 在乱世的血雨腥风中,女子命如草芥,更何况是这位常年裹着血腥气的枭雄,早已将战场上的暴戾刻进骨子里,不屑于用慈父的面具粉饰威严。
府中长廊下,每当石虎的蟒纹衣摆掠过,儿女们皆如惊弓之鸟,连呼吸都敛得极轻,生怕惊动这位嗜血的王者。
唯有十娘子石璞玉敢逆着规矩,像只灵巧的雪狐般,总能瞅准父亲批阅军报的间隙,赤足轻盈地攀上案台,毫不犹豫地钻进他铁甲斑驳的怀中。
粉雕玉琢的手指轻轻拨开虬结的胡须,将沾着桂花香气的小脸埋进铁甲缝隙,软糯的 “父亲”二字溢出唇角,惊得持笔的手都顿了顿。
那双布满战茧、曾握过无数兵刃的手掌,此刻却无比轻柔地抚过她的乌发,眼底翻涌的暴戾竟化作绕指柔。
然而这份偏爱,终究是昙花一现—— 随着璞玉的母亲高氏的香消玉殒,一切都烟消云散。
不过数月,新纳的姬妾捧着夜光杯跪在阶前,旧人痕迹便被彻底抹去。
石璞玉望着父亲渐渐冷淡的目光,却依然在春日里追着柳絮嬉笑。
她会把沾着露水的野花别在鬓间,在回廊下哼着童谣荡秋千,裙摆翻飞间,仿佛从未尝过失宠的苦涩,只将纯真无邪的笑容,当作乱世里最锋利的铠甲。
说起高氏的离世,背后暗流涌动,与大公子石邃有着千丝万缕、难以言说的关系 。
彼时石邃年方弱冠,少年热血在情欲中翻涌,偏逢石虎新纳的姬妾李氏身姿窈窕,柳眉含春。
二人背着石虎暗通款曲,某次趁石虎出征,酒意上头时竟在王府偏院颠鸾倒凤,绸缪间早将人伦纲常抛诸脑后。
丑事败露那日,石虎怒发冲冠,当众将石邃按在刑架之上,鞭梢蘸着盐水狠狠抽下,一道道血痕在石邃后背绽开,惨叫声惊飞满园雀鸟。
阖府上下皆屏息敛声、噤若寒蝉,无人敢触逆鳞求情,唯有年仅七岁的十娘子璞玉,赤脚跪碎石子,小脸上涕泪横流:“父亲饶了大哥哥!”
她单薄的身躯挡在血肉模糊的石邃身前,如同一株倔强的弱柳,梨花带雨的模样让石虎的马鞭悬在半空。
恰在此时,李氏投湖自尽的噩耗传来,一封字迹凌乱的悔罪书被呈到石虎案前,信中字字泣血,将罪责尽数揽在自己身上。
可明眼人皆知,这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罗生门 —— 石邃生母郑氏暗中施压,而璞玉之母高氏从中斡旋,软硬兼施逼李氏顶罪。
李氏一介弱质女流,如何斗得过深宅妇人的手段,最终只能以命相抵。
此事虽平息,却在高氏心中种下病根。
她日日受良心煎熬,噩梦缠身,见着女儿天真无邪的笑脸,便想起李氏投湖时绝望的眼神。
短短一年间,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终于在璞玉八岁生辰前夕,咳血而亡。
咽气前,她颤抖着抚摸女儿的小脸,眼里满是愧疚与不舍:“玉儿,莫要学母亲……这深宅……吃人啊……”
璞玉却如墙角野蔷薇,褪尽哀伤后愈发娇艳。
秋日的斜阳将廊下的秋千染成蜜色。
石璞玉的茜纱裙裾翻飞如蝶,远远望见石邃玄色衣摆掠过月洞门,立刻踮着脚晃起雕花秋千。
“来人可是我威风的大哥哥?”
清脆的嗓音令石邃的心猛地一惊。
记忆里那个跪在刑场替他求情的小团子,那个在母亲葬礼上哭得浑身颤抖的柔弱身影,此刻亭亭玉立在霞光中,眉眼间褪去稚气,却依然带着让人心软的天真。
“大哥哥接得住我吗?”
璞玉话音未落便纵身跃下,带着乳香的身子扑进石邃怀中,惊得石邃下意识环住她纤细的腰肢,恍惚间竟想起多年前那个替他挡在鞭刑下的单薄身躯。
“听闻哥哥藏了西域的夜光杯?还有波斯会说话的鹦鹉?妹妹能去瞧瞧嘛?”
璞玉挂在他颈间晃悠,指尖划过衣襟暗纹。
石邃被蹭得发痒,反手将人捞上后背,听着头顶叽叽喳喳的惊叹,忽然觉得平日里冷寂的院落都鲜活起来。
推开鎏金雕花门的刹那,西域进贡的夜光杯在暮色中流转星辉,波斯地毯上蜷着打瞌睡的雪色鹦鹉。
璞玉像只扑火的蝶,赤足踩过柔软织锦,琉璃瓶折射的光斑在她眼底碎成银河:“大哥屋中简直像天上宫阙!”她指尖悬在玉雕孔雀的尾羽上,生怕碰坏这精美的物件。
石邃倚在紫檀木榻上,琥珀色酒液在杯中轻晃,“妹妹若是喜欢随便拿便是。”
“才不呢!”璞玉忽然转身,发间步摇轻颤,“我若是拿走了,以后便是没有借口来看大哥了。”
她狡黠地眨眨眼,像只偷腥得逞的猫儿,惹得石邃放下酒杯大笑,伸手捏了捏她泛红的耳垂:“想看随时来,何需找这些蹩脚借口。”
他见过太多攀附权贵的女子,却独独被小妹狡黠的 “借口论”勾出真心。
暮色渐浓时,石京垂首候在廊下。
璞玉蹦跳着走出来,忽然转身夺过石邃手中的酒杯:“大夫说饮酒伤身,大哥还是少饮为好!”
石邃望着她鼓成包子的脸颊,既好气又好笑。
回院的灯笼次第亮起,石璞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石京却始终低眉敛目。
“为何与你讲话,你总是闷闷不乐?”
她突然凑到跟前,吓得阿京后退半步。
阿京苦笑:“十娘子是主,我是奴,奴自是不该在主面前多嘴。”
璞玉那双杏眼弯成月牙:“我虽是主,可我又不吃人,你怕我做甚?”
夜风掠过竹林,惊起细碎声响,却掩不住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在寂静的王府里久久回荡。
翌日,雕梁画栋的寝殿内,石邃半倚在卧榻上,怀中抱着斟酒的胡姬,鎏金酒樽在他指尖缓缓转动。
十娘子石璞玉忽然踏着满地鲛绡裙摆闯入,学着榻上艳姬的模样,一屁股便跨坐在他膝头,鬓边步摇随着动作轻晃:“大哥倒是好兴致!”
石邃握着酒杯的手猛地顿住,琥珀色酒液险些泼出。
他慌忙扶住小妹纤细的腰肢,将人往旁推开,却换来璞玉鼓着腮帮子的嗔怪。
“平日里那些狐媚子能坐,偏我就坐不得?”
少女杏眼圆睁,胭脂红的唇瓣微微嘟起,倒比身旁浓妆艳抹的姬妾更显娇俏。
“胡闹!”石邃佯怒地弹了下她额头,却顺势将人搂进怀里,温热的掌心轻轻按在她发顶,“妹妹是赵国的金枝玉叶,怎是那些庸脂俗粉可相提并论的?”他望着怀中仰头看他的璞玉,眼尾不自觉染上笑意,“这般撒娇只准在大哥面前,不可在旁人那里如此轻浮.....”
话音未落,便被小妹清脆的笑声打断。
璞玉双臂勾住他脖颈,发间茉莉香萦绕鼻尖:“大哥教训的是!”她歪着头,狡黠的目光扫过榻上神色尴尬的姬妾,“旁人哪里及得上大哥疼我?”
石邃听了,忍不住又轻敲她额头,指腹却在触及肌肤时放柔了力道。
暮色浸透王府朱墙,石邃素来阴鸷的眉眼在烛光下竟泛起柔光。
殿外传来他姬妾们的莺声燕语,而他垂眸望着怀中天真烂漫的妹妹,嘴角不自觉扬起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 那个性情高冷、杀人如麻的冷面煞星,独独在璞玉面前,成了会为她藏起锋芒、温柔拭去嘴角糖渍的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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