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疫病肆虐

333年,赵国广阿县,枯黄的天幕下翻涌着暗褐色的浪潮。

遮天蔽日的蝗虫如铁蹄过境,所到之处,麦穗被啃噬得只剩嶙峋秸秆,连树皮都被刮蹭得泛着惨白。

百姓们跪在焦土上,颤抖的双手捧着发黑的供品,香火在毒日头下化作袅袅细烟,转眼便消散在肆虐的蝗群里。

流民们拖着浮肿的身躯在荒野游荡,树皮早已被剥食殆尽,路边不时横陈着瘦骨嶙峋的尸体。

疫病者咳出的血沫混着尘土,在滚烫的地面凝结成暗红的痂,与焦土融为一体。

易子而食的传言在流民中悄悄蔓延,恐惧与绝望如同瘟疫,在每双凹陷的眼眶里燃烧,灼烧着残存的生机。

石虎的诏令传来时,石邃正把玩着镶玉马鞭。

三千铁骑踏碎满地枯叶,玄色旌旗在灾区间猎猎招展,扬起的尘土裹着马蹄声,惊得垂死的流民蜷缩得更紧。

这位羯族贵公子皱着眉巡视一圈,绣着金线的靴底碾过婴儿干瘪的手掌,却连眼神都未停留半分。

“九弟留下吧。”石邃甩了甩披风,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让大家瞧瞧,九弟这贤名究竟有几分成色。”

话音未落,马蹄声已如雷远去,只留下石遵立在漫天蝗群中,望着兄长远去的背影,攥紧了腰间那柄未曾出鞘的剑。

眼前是炼狱般的惨状,身后是兄长的嘲讽与不信任,他在心中暗暗发誓,定要在此证明自己,哪怕前路布满荆棘。

残阳如血,将广阿县的断壁残垣染成修罗场。

石遵踩着满地虫尸穿行,温柔的手掌抚过孩童凹陷的眼窝,温热的麦饼塞进老人枯槁的掌心,华丽的锦袍沾满草屑与血痂,他却浑然不觉,只是蹲下身将自己的大氅覆在街角相拥而亡的母子身上。

灾民们浑浊的泪滴在他手背,滚烫得灼人。

他在废墟中支起粥棚,嘶哑着嗓子安抚暴动的流民,直到喉间泛起铁锈味,才惊觉自己已三天未合眼。

流民窟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如丧钟,他握着流民皲裂的手温言安抚,指尖触到对方滚烫的额头时,心猛地一沉 —— 这分明是疫病征兆。

回邺城的马车摇摇晃晃,石遵倚着车壁咳出带血的浓痰。

府医掀开锦帐的瞬间,瞳孔骤缩:“是疠气入体!”

消息比秋风传得更快,往日里的谄媚奉承化作避之不及的嫌恶,华贵的织锦屏风后,银剪绞碎了沾染过他气息的衣袍,熏香袅袅中,仿佛要将这场善举带来的“厄运”彻底焚烧殆尽。

昔日广阿县废墟上,他奔走分发最后半袋粟米的身影,此刻化作石府众人眼中的灾星。

石府别苑泛着冷光的铜锁咔嗒落下时,他望着满地被拖走的仆役尸体,突然无奈笑出声 ——三天前替他端过药碗的侍女们,此刻陈尸在荒草丛中,脖颈处狰狞的勒痕与嘴角未干的药渍,无声控诉着这场荒诞的杀戮。

管家捧着泛黄的侍奴名单踏入主厅时,郑夫人将名单随意一扔,金护甲撞在檀木桌上发出清脆声响,“遵儿身边总要有靠得住的人伺候,听说膳房里的崔氏养女,聪慧机敏,便让她去别苑吧。”

侍婢春桃捧着熏炉站在一旁,终于忍不住开口:“夫人为何……”

话未说完,便被一记冷冽的眼神截断,“那丫头眼里藏着钩子,这场病,就当替我试出她的真心 —— 若活下来,是她的造化;若死了,不过是碾死只蚂蚁罢了。”

膳房蒸腾的热气中,侍奴们缩着脖子窃窃私语,当听到“崔安安”三个字时,有人松了口气,有人掩面偷笑,唯有阿京手中的陶碗“啪”地碎裂。

阿京拽着她的胳膊直发抖:“我去求夫人!你不能去……”

“别犯傻。”崔安安掰开他的手指,灶火映着她平静的眉眼,却藏不住眼底跳动的恐惧,“郑夫人要的是我的命,换了你也没用。”

她转身收拾包袱,粗布衣裳上还沾着早上磨面的麸皮,“此事先莫要告诉阿闵,他留在董师傅身旁也好……”

话音戛然而止,她背过身去,将颤抖的叹息揉进凌乱的发间。

别苑的铜锁打开的刹那,药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石遵闭眼躺在雕花檀木榻上,锦被滑落至手肘处,露在锦被外的手臂红疹如蛇盘踞露。

药罐在炭炉上咕嘟作响,苦涩的气息混着熏香,在潮湿的空气里凝成浓稠的雾。

每一声压抑的咳嗽,都像重锤敲击在寂静的房梁上。

崔安安捧着药碗的手突然发颤,那碗里熬煮的何止是草药,分明是郑夫人递来的生死状。

“站住!”沙哑的呵斥惊得她僵在原地,石遵撑着床头坐起,剧烈的咳嗽震得床帐摇晃:“把药放那桌上,记住主仆距离,莫要越界。”

崔安安退到门槛处时,撞见石遵别过脸去的动作 —— 那藏在阴影里的侧脸,紧咬的牙关泄露了他刻意伪装的冷漠。

她望着他因消瘦而嶙峋的脊背,忽然想起广阿县那个为流民挡雨的身影,此刻隔着三步距离,却比千里还遥远。

第七日清晨,药碗第三次摔碎在门槛上,崔安安眼前炸开无数金星,双腿像被抽去骨头般绵软。

在失去意识前的刹那,她坠入一个带着药香的怀抱。

石遵颤抖的指尖抚过她滚烫的额头,将她小心翼翼安置在床榻上,锦被裹住她单薄的身躯。

窗外传来仆役们巡查的脚步声,他猛地扯下床头悬挂的艾草,将她染病的痕迹尽数遮掩。

寒意在骨髓里翻涌,崔安安蜷缩成虾米状,牙齿在颤抖中磕出咯咯声响。

锦被裹着她滚烫的身子,却挡不住从骨子里渗出的冰寒,朦胧间,一双手突然环住她战栗的身躯,带着体温的锦袍将她整个包裹,那暖意如春日融雪,丝丝缕缕渗进僵冷的肌肤。

再睁眼时,檀木床榻的雕花床檐近在咫尺,耳畔传来沉稳有力的心跳,这才惊觉自己竟蜷缩在石遵怀中。

她慌乱地挣扎起身,却因双腿发软直直滚下榻,额头磕在青砖上的剧痛,让眼泪夺眶而出。

她蜷在冰凉的地面,望着石遵急切伸来的手,突然想起别苑外悬着的白幡 —— 染疫者的命,从来都是草芥。

石遵半跪在地,苍白的脸上满是心疼,他抬手想替她查看伤口,又生生停在半空。

“安,昨晚你病了,所以我才无奈出此下策,但我发誓并未有越轨之举……”

话音未落,竹帘外传来女医官的问询声:“九公子今日可还咳血?”

石遵立刻捂住嘴剧烈咳嗽:“劳烦医官再开些虎骨人参,咳咳……”

他沙哑的嗓音里带着刻意的虚弱,眼角余光却一直盯着崔安安攥紧的衣角。

白纱蒙面的女医官微微颔首,藏在广袖下的指尖轻点药匣,清澈的眼眸扫过屋内交叠的身影,她忽然轻笑出声,广袖掩住的嘴角勾起了然的弧度。

竹帘晃动间,她离去的脚步声渐远,却将屋内两人的秘密稳妥地留在了庭院深处。

“阿遵……”

崔安安低头望着腕间新起的红疹,声音发颤。

“我能活着,你也定能。”

石遵温热的掌心覆上她的发顶,温柔地揉了揉,仿佛这样就能将恐惧都揉碎在指缝间。

此后每日卯时,别苑的窗棂总会透出微光。

石遵倚着床头假作服药,实则将温热的药汁一点点喂进崔安安口中,指尖不经意擦过她干裂的唇。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交叠的身影上,照见他眼底坚定的光 —— 在这乱世里,他要用最笨拙的方式,为她撑起一方小小的天地。

膳房蒸腾的热气中,崔安安抱着陶罐轻盈而入,惊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响。

侍婢们攥着抹布的手骤然收紧,盯着她完好无损的模样,眼神里交织着震惊与嫉恨。

“九公子心善,连老天都眷顾。”

她将新摘的野葱搁在陶瓮旁,发间沾着的草屑随着浅笑轻轻颤动,仿佛那场疫病从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深夜的书房里,石遵攥着笔墨的手突然发力。

案头青铜烛台的火苗明明灭灭,崔安安垂眸吹凉药汤的模样却愈发清晰,她发间缠着的蜀锦红绳,她咳血时苍白的指尖,还有昏迷前攥住他衣角的力道,像挥之不去的藤蔓缠绕心间。

他伸手狠狠掐住掌心,在刺痛中不断告诫自己:“石家男儿,当以权位为重!红颜祸水,足以将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二日晨起,石遵对着铜镜反复整理冠冕,将每一根发丝都压得一丝不苟。

路过膳房时,他刻意加快脚步,余光却死死锁着灶台边忙碌的身影。

当崔安安转身露出笑靥,他立即冷下脸色,仿佛这样就能将心底翻涌的热浪隔绝在外。

可藏在广袖里的指尖仍在发烫,提醒着他昨夜又将写满“安”字的宣纸,撕成了最细碎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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