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宫墙在血色残阳下泛着冷光,羯鼓声声震落檐角铜铃,空气中弥漫着令人胆寒的血腥之气。
石虎铁蹄踏碎先帝旧部的反抗,四公子石韬与六公子石斌的四万大军如铁钳般扼守华阴,将叛乱的星火尽数掐灭在襁褓。
334年深秋,崇训宫的铜锁咔嗒作响,石弘攥着褪色的龙袍,泪水浸透绣着蟠龙的袖口,“虎不相容,先帝骨肉恐已无寸!”
他的哀嚎惊飞檐下寒鸦,宫女们的哭声混着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在空荡荡的宫道上回荡。
转年春,邺城的朱雀门换上崭新的朱漆。
石虎头戴十二旒冕旒,在龙椅上俯瞰山呼海啸的群臣。
册封大典的金册重重砸在玉案,郑氏凤冠上的东珠晃得人睁不开眼,石邃腰间的太子玉珏与石宣、石鉴等人的诸侯印绶交相辉映,九公子石遵的彭城公印则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当崔安安捧着郑王后的翟衣踏入椒房殿时,石闵正跪在军营校场接受铠甲。
少年的脊背挺得笔直,将对阿姐的思念化作汗水浸透锁子甲。
而阿京已身着内侍紫袍,在石虎批阅奏章时,默默研磨着松烟墨。
东宫鎏金兽首门环映着斜阳缓缓开启,石遵迈着从容的步伐踏入,身后跟着身姿挺拔的石闵。
石邃斜倚在镶金嵌玉的榻上,把玩着镶玉匕首,刀锋在石闵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九弟又带这汉奴来作甚?”他嗤笑一声,匕首随意地在榻边的案几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汉奴卑贱,你整日与他厮混,难道就不怕损了自己王子的身份?”
石闵垂眸站在一旁,双手紧握成拳,石邃轻蔑的话语如利刃般刺入耳中,他心中暗暗发誓,总有一日,要让这些瞧不起汉人的羯人刮目相看。
石遵笑着拍了拍他肩膀:“大哥莫要小觑,石闵的勇力与谋略,远非寻常人可比,连董师傅都赞不绝口。”
他的目光坚定而温和,落在石闵身上时,满是信任与赏识。
在这等级森严、汉人备受歧视的赵国,能得彭城公如此毫不避讳的维护,对石闵而言,是黑暗中难得的一束光。
石邃见石遵如此固执,冷哼一声,不再多言,只是眼神中对石闵的嫌恶更甚。
而石遵却仿若未觉,依旧如往常般与兄长谈论着朝中之事。
晨钟暮鼓声里,佛图澄的雕花辇车缓缓驶入宫门,司空每日躬身问安的身影、太子三公开合的朝服广袖,连同邺城上空盘旋的白鸽,都成了崔安安每日透过宫窗望见的风景。
她轻抚着衣角的暗纹,突然想起石闵临行前攥着她的手:“等我做了最厉害的将军,就来接阿姐。”
殿外秋风掠过汉白玉栏杆,将这句话卷着黄沙,吹向遥远的北方战场。
校场扬尘蔽日那天,石闵的拳头攥得骨节发白,胡人将领的马鞭指着汉军士卒哄笑:“两脚羊也配握刀?”
围观的羯人士兵哄笑如浪。
少年猛地挣开架着他的士卒,喉间溢出压抑的低吼,拳风裹着砂砾砸向最近的嘲笑者,生生将那人的鼻梁骨打碎。
胡人将领扯着嗓子叫嚣:“这汉奴竟敢以下犯上!”
话音未落,便撞上石闵眼底迸裂的寒光,横刀出鞘的脆响里,刀刃已穿透他咽喉,血沫混着未消散的叫嚣声溅在沙地上。
校场死寂,唯有刀刃滴血的声响,烈日下,少年锁子甲泛着冷光。
军帐内,彭城公石遵攥着供状的手微微发抖,“以下犯上”四字刺得他眼疼,案头茶水早已凉透。
“低头认个错,”他将供状重重拍在案台,“我去求父王从轻发落。”
石闵跪坐在沙地上,后背鞭痕渗出的血将汗衣染成暗红,却依旧高傲地不肯低头。
一百军棍如闷雷砸在皮肉上,石闵咬碎后槽牙,血沫顺着嘴角滴在沙地。
“把最好的伤药都拿来!”
彭城公的怒吼震落帐顶浮尘,他亲自解开石闵的血衣,看着那些狰狞伤口,眼眶泛起血丝。
养伤的第七日,石闵趴在榻上数着窗棂。
结痂的伤口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可他望着窗外飞过的麻雀,喃喃道:“阿姐... 你在宫里可好?”
石遵端着药碗立在门口,将三日后宫娥浣纱的消息说出时,少年猛地撑起身子,牵动伤口闷哼一声,眼底却燃起久违的光亮。
漳河的水汽裹着槐花香气,石闵藏在芦苇丛中,看着崔安安将木盆浸入水中。
她鬓边的绢花被风吹得轻颤,与记忆中灶台前忙碌的身影渐渐重叠。
他攥着岸边碎石,指缝间渗出鲜血,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阿闵……”崔安安猛地转身,木盆里的水花溅湿裙裾,空荡荡的河岸只有芦苇沙沙作响,她仿佛能看见少年藏在暗处的炽热目光——少年早已在她转身之时,慌忙地躲进树后,掌心的芦苇划破皮肤也浑然不觉。
远处传来宫娥的笑闹声,却盖不住少年擂鼓般的心跳 —— 原来隔着茫茫宫墙,光是远远看一眼,就足够让他红了眼眶。
回宫路上,崔安安摩挲着袖口补丁,那是石闵幼时淘气扯破的。
“他总说要做最厉害的将军。”她望着漫天晚霞,眼眶发烫,“可我只要他平安。”喉间泛起阵阵苦涩,眼前浮现出石闵儿时高烧的模样 —— 那时他蜷在她怀里,滚烫的额头抵着她胸口,呢喃着“阿姐别走”。
阿京将温热的茶盏塞进她发凉的掌心,氤氲水汽模糊了她泛红的眼眶,她别过脸去,泪水无声坠入茶盏,漾开圈圈涟漪。
336 年,慕容皝讨灭慕容仁;同年,石虎役使民力大造宫室。太武殿基高二丈八尺,长宽分别达六十五步、七十五步,全由纹石垒筑,地下暗藏五百卫士,殿内豢养万余美人。石虎游猎时车驾连绵,排场奢靡至极。
337 年,慕容皝称燕王,立慕容俊为太子;石虎亦自称大赵天王,册封郑氏为后、石邃为太子,行大赦。
斜阳透过窗棂在青砖上织就金网,崔安安指尖摩挲着书卷泛黄的边角,忽闻脚步声传来,转身时,石遵已立在门口,墨色锦袍沾染着邺宫寺的檀香。
“阿遵怎突然来了?”她慌忙起身,眼眸中满是惊喜。
石遵晃了晃手中的檀木盒,鎏金锁扣在暮色中泛着柔光。
“陪母后上香时,总惦记着件事。”
盒盖开启的刹那,华丽金簪跃入眼帘,簪头的并蒂莲栩栩如生,还缀着两颗圆润的东珠。
崔安安望着簪子发怔,耳畔传来石遵带着笑意的声音:“生辰都忘了?”
她这才惊觉,原来今日正是自己的及笄之日。记忆中,自被父亲丢弃后,再无人记得这个日子。宫墙深深,竟唯有眼前人将她的琐事放在心上。
铜镜映出两人身影,石遵的指尖轻轻拨开她鬓边碎发。
“阿遵今日为我及笄,来日可否伴我白首?”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羯人与汉人之间横亘着无形的高墙,这玩笑话,终究逾矩了。
石遵的手掌顿在她头顶,继而轻轻揉了揉:“愿得一心,白首不离。”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两人相视而笑,却未察觉门外的阴影一闪而过 —— 阿京攥着袖中的木簪,那是他花了数个夜晚精心雕刻的,此刻却悄然隐入暮色之中。
椒房殿的鎏金香炉腾起袅袅青烟,郑王后将茶盏重重掼在青玉案上:“荒唐!一个汉家贱婢也配做彭城公夫人?”
石遵单膝跪地,墨色锦袍拖曳在地,喉结滚动数次,最终将到嘴边的辩驳咽回肚里。
廊外传来宫女们压低的窃窃私语,像无数细小的针,扎进他紧绷的脊背。
邺宫凤阳门的铜钉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崔安安攥着那枚金簪追上来时,石遵的马车正要启动,她伸手拦住马头。
“莫要再为我忤逆王后。金簪贵重,不敢接受!”
话音未落,车帘骤然掀起,淡淡的酒气裹挟着松木香扑面而来,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却强扯出一抹笑:“说什么傻话。”
“你赠我发簪、护我周全,这份情谊我此生难报。”
她仰头望着车厢内探出的那张脸,昔日明亮的眸子此刻蒙着层化不开的阴霾。
石遵的指尖悬在她发间,最终化作无力的抚触。
他想告诉她,为她顶撞母后时,看着母亲失望的眼神有多煎熬;想倾诉朝堂上兄长们的冷嘲热讽,还有深夜辗转反侧时对未来的迷茫。可话到嘴边,只剩沙哑的叹息和一抹强扯的笑意:“照顾好自己。”
马车内,石遵紧紧攥着那枚被退回的婚书,反复揉皱又展平了多少次——原来有些承诺,比不过门第鸿沟的万分之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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