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掠过龟裂的田垄,枯黄的麦秆在尘土中瑟缩,本该是稻谷满仓的时节,赵国百姓却只能对着被圈作猎场的良田长吁短叹。
石虎的猎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黄河以北的良田早已沦为他纵马逐鹿的乐园,肥沃的土地上只剩下稀疏的荒草,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呜——”号角撕破云层,石虎的黑马率先跃过断墙,身后八十子侄亲卫如黑色浪潮卷入丛林。惊起的野兔撞在士卒甲胄上,转眼便被长槊刺穿;母鹿护着幼崽窜入灌木丛,却躲不过***的追射。血腥味混着草叶香弥漫,骑士们的呼喝声中,猎物的哀鸣渐次消弭。
秦公石韬骑在高头大马上,鹰隼般的目光锁定远处正在溪边饮水的野鹿,弓弦将满未满之际,一道黑影如闪电掠过 —— 石闵的战马已如疾风般驰过,弓弦轻响,利箭破空,野鹿应声倒地。
“汉奴找死,敢从本公手里抢夺猎物!”
石韬青筋暴起,马鞭在空中甩出刺耳的脆响。
石闵却挺直脊梁,眼中毫无惧色:“大王命我等凭本事狩猎,秦公技不如人,怨不得旁人!”
言罢,他提着猎物潇洒离去,身后秦公石韬脸色铁青,怒目圆睁,眼底似要喷出火来。
正当赵王石虎沉浸在狩猎的喧嚣中时,危险悄然逼近。
一头饿兽从灌木丛中猛然扑出,腥风扑面而来。
左右侍从慌乱张弓,箭矢却纷纷落空。
千钧一发之际,石闵沉着冷静,搭箭、拉弦、放箭,一气呵成。
饿兽发出一声怒吼,轰然倒地。
石虎龙颜大悦,当即下旨:“石闵勇冠三军,赐爵修成侯!”
猎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少年的眼底却燃着旁人读不懂的火光。
侯府朱漆大门在暮色中缓缓敞开,石闵的指尖抚过门环上斑驳的铜绿,儿时被父亲举着叩门的记忆突然漫上心头。
石虎亲赐的宫人垂手立在阶前,山呼“修成侯”的声浪里,他只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祠堂的烛火明明灭灭,崔安安的素色裙裾掠过蒲团,正在擦拭冉良夫妇灵牌。
“阿闵……”
她转身时,烛光摇曳,二人相顾无言,却早已红了眼眶。
石闵接过崔安安递来的线香,在缭绕烟雾中对着父母灵位深深叩首。
“父亲母亲,今日孩儿立誓,定要出人头地,重振冉家声威,教这赵国朝堂,再无敢轻贱汉人之辈!”
崔安安轻轻拉他在蒲团坐下,檀木梳穿过他浓密的乌发:“阿闵如今已到束发之年,今后阿姐不在身边……”。
话未说完,已被少年突然的拥抱堵在喉间。
“阿姐,我想将你接回家中。”
少年紧紧抱住她,仿佛要将这数月的思念都揉进体内。
崔安安轻拍他愈发宽阔的脊背,苦笑道:“身为奴仆,我又怎有选择自由的权利。”
石闵的手臂紧紧箍住崔安安的肩膀,在她耳畔落下滚烫的承诺:“我定会改变这一切!”
崔安安指尖宠溺地拂过他刚毅的眉眼,嗓音裹着暖融融的笑意:“膳房煨了三个时辰的胡羊羹,再不去可要凝成冻了。”
话音未落,浓郁的肉香已顺着雕花门扉漫进来。
少年深深咽了口水,狼吞虎咽的模样让铜盘震出脆响。
崔安安捏着银箸轻轻敲在少年的手背:“如今已是修成侯了,怎还如此粗鲁?”
石闵鼓着腮帮子含糊抗议,腮边还沾着肉汁,一脸不情愿地拈起银箸,银箸在指尖转了两圈才戳向羊腿,嘴里还不住嘟囔:“当了侯爷连肉都不让痛快吃,就阿姐讲究这些劳什子规矩。从前在军营里,能抢到……”
说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戛然而止,眼睛偷偷瞄向对面,见崔安安板着脸却藏不住眼角笑意,又大着胆子伸手去够铜盘里最肥美的肉块。
月过柳梢时,他送她到邺宫角门。
夜风吹起她的衣角,石闵突然抓住她手腕:“阿姐……”
他张了张嘴,却只敢用拇指蹭过她掌心薄茧 —— 那是常年替郑皇后抄经磨出的痕。
崔安安轻轻抽回手,指尖拂过他下颌新冒的青茬:“阿闵长大了,今后肩上的责任更大了。”
“阿姐会一直陪着我吗?”
少年的声音小得像儿时怕黑的孩童。
“傻阿闵,阿姐当然会一直陪着你。”
她伸手替他理了理歪斜的发带。
“阿姐若是骗我,我就... 就把邺宫搅得鸡犬不宁。”
少年孩子气的嘟囔,让转过身的崔安安不禁笑出泪来。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后,少年依旧久久不愿离去。
次日晨曦初露,璞玉便带着一队仆从闯入修成侯府,檀木礼盒堆得比人还高。
她踩着绣鞋蹦跳着掀开锦缎,露出琳琅满目的波斯香料与西域玉盏:“瞧瞧这些!都是我精心挑选,特地为修成侯贺喜的!”
石闵望着她鬓边颤动的步摇,恍惚又看见儿时那个追着他满校场跑的骄纵少女。
多年相处,他早已学会对她的任性视而不见,再加上阿姐要他好好相待璞玉,于是任她打翻案上墨砚,任她将自己的战甲系上粉色丝绦。
府中下人窃窃私语,都说修成侯对这位羯族贵女百般宠溺,却不知他望着璞玉时,眼里映着的始终是另一个身影。
晌午时分,董毅领着数十名汉人兄弟推开修成侯府大门。
“棘奴!”为首的汉子将一坛烈酒重重砸在廊下,震得青砖缝隙里的枯草簌簌发抖,“冉将军在天之灵,咱们汉人终于又有自己的侯爷了!”
此起彼伏的欢呼里,石闵望见他们腰间清一色的环首刀 —— 那是冉家军的旧部,是父亲用性命护住的血脉。
酒过三巡,冉父旧友张申浑浊的老眼里泛起泪:“棘奴啊,你与小嫚的婚约,可是当年我们几个老兄弟定下的!如今你既已承袭爵位……”他布满老茧的手掌重重拍在石闵肩上,“该把这桩婚事提上日程了。”
石闵望着身旁众人殷切的目光,父亲临终前的模样与阿姐温柔的笑颜在眼前交替闪现,他强压下喉间苦涩:“待我为汉人立下军功、光耀冉家门楣那日……”
廊下灯笼被风吹得剧烈摇晃,婚约之事,成了石闵心中难以言说的负担。
而宫廷之中,太子石邃的日子并不好过。
石虎时而斥责他 “如此微末也来聒噪”;若稍作专断,又被咆哮“竟敢擅作主张”。
堂堂储君,动辄在朝堂众臣面前被鞭笞训斥,颜面尽失。
彼时河间公石宣、秦公石韬圣宠正隆,石邃望着两位兄弟出入宫禁的骄矜模样,眼中淬着毒火 —— 他岂会不知,这是父亲效仿古制,用手足相残之术制衡东宫。
长夜漫漫,唯有烈酒入喉,才能暂时浇灭胸中郁结。
十公主璞玉常提着宫灯来探,菱花裙裾扫过东宫长廊,她总静静蜷在兄长身侧,听那些被血腥气浸泡的怨言。
有她在侧,石邃那些被鞭笞的屈辱、兄弟倾轧的愤懑,似乎都能浸在她递来的温酒里,渐渐消融。
石邃常将她搂在怀中:“待我登上王位,定要让璞玉你做全天下最尊贵的公主!”
那日璞玉正与侍女玩着投壶,银铃笑声惊破东宫死寂。
她笑得眉眼弯弯,后退时裙摆带起的风却不慎卷住东宫宠姬李氏的金丝裙裾。
李氏扶着高高隆起的小腹踉跄半步,扬手便是一记耳光,“真是没规矩的野丫头。”
璞玉跌坐在地,玉瓷般的脸颊瞬间红肿,素来高傲的眼底腾起烈焰,反手便是狠狠一击。
李氏惊呼着捂住脸颊,原本艳丽的面容因扭曲反显狰狞。
两人撕扯间,池边青石板突然打滑,璞玉只觉喉头一紧,冰凉的池水便灌入口鼻。
当侍卫将浑身湿透的公主捞起时,石邃正醉倒卧榻,青铜酒盏“砰”地炸裂,碎片刺破掌心也浑然不觉。
寒光闪过,李氏尚未发出惨叫,脖颈已绽开猩红血花,东宫深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喊。
当夜,待门客们赶到宴席,只见鎏金盘中的头颅双目圆睁,而他们盘中的烤肉,正泛着诡异的暗红油光——正是李氏及其贴身侍婢们被剁碎的血肉,混在宴席的牛羊肉中。
经此一事,整个邺城闻十公主之名而色变。
河间公石宣送来的金玉礼盒,璞玉看都不看便命人原封退回。
当仆从回报石宣的咒骂——不识好歹的小娘们,她正倚在石邃肩头,把玩着兄长腰间的螭纹玉佩,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若真想讨好,就该把自己的项上人头送来当贺礼。”
宫廷内外,暗流涌动,权力的争斗,情感的纠葛,在这乱世之中交织成一张错综复杂的大网,将众人裹挟其中,不知前路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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