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7年七月,羯赵都城笼罩在蒸腾暑气中,青石板被晒得发烫。
太子石邃盯着案头密信,指节捏得羊皮纸沙沙作响,如同他内心疯狂滋长的欲望。
他称病已有旬日,东宫朱门紧闭,却有黑影在夜色中频繁往来。
某日酉时,石邃灌下三坛烈酒,腰间佩剑未及归鞘,便踉跄着跨上马背,身后五百侍从举着火把,将半条御道照得通红。
“去杀了石宣那狗东西!再逼父王退位!”
他的吼声惊飞宫墙夜枭。
“殿下三思啊!”
李颜跪地抱住石邃马腿,却被一脚踹飞,头盔骨碌碌滚出老远。
侍从们看着太子石邃眼中疯狂的杀意,手中火把开始颤抖,还未走出半里,不知谁喊了声“有鬼”,众人顿时作鸟兽散,兵器盔甲丢得满地都是。
石邃举着未燃尽的火把,踉跄着踢开挡路的盾牌,在原地破口大骂,醉意与怒意交织,最终只能摇摇晃晃地返回东宫。
翌日,这癫狂的举动传到邺宫,石虎气得将茶盏狠狠砸向地面,青瓷碎片溅起的水花在蟠龙柱上留下深色痕迹。
“备辇,本王要去东宫!”
话音未落,国师佛图澄拄着锡杖匆匆而入。
“陛下,东宫方位黑气凝结,此去恐有血光之灾。”
石虎眉头拧成死结,最终挥袖命亲信女尚书代行探视。
郑王后攥着帕子在寝殿来回踱步。
“让崔安安同去。” 她突然停步,“那丫头机灵,或许能护着些。”
这话传到阿京耳中时,阿京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上月石邃当着众人面将崔安安抄的佛经掷入池塘,那双沾满血腥的手死死掐着崔安安纤细的脖颈。
彭城公石遵摩挲着腰间玉佩,看着阿京偷偷送来的消息,脸色愈发阴沉,“备马!”
崔安安垂首不安地跟在女尚书身后,东宫大门轻启之时,她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尚书大人,” 她压低声音,目光警惕地扫过空无一人的回廊,“若是太子真有不臣之心,您就这样去,岂不危险?”
女尚书陡然停步,镶着东珠的云肩随着动作发出清脆声响。
“放肆!”她转身时眼尾的丹蔻挑出凌厉的弧度,“主家之事,何由你多言?”
崔安安咬住下唇,将未出口的劝阻咽回喉间。
石邃斜倚在蟠龙榻上,鎏金酒樽在指尖晃出危险的弧度。
当他瞥见女尚书及崔安安的身影时,瞳孔骤然收缩,杯中美酒泼出大半,片刻又恢复镇定。
“过来。父王派你来的?”
他朝女尚书勾了勾手指。
女尚书刚走近三步,还未看清石邃眼中的杀意,寒光一闪,利剑已刺穿她的胸膛,女尚书瞪大双眼,想要呼救,却只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便倒在了血泊之中。
鲜血喷溅在崔安安月白色的裙裾上,腥甜气息扑面而来。
她惊恐万分,转身狂奔,绣鞋在青砖上打滑,发间银簪散落一地。
身后传来石邃癫狂的笑声,混着剑刃破空的锐响。
千钧一发之际,墨色衣袂突然裹住她颤抖的身躯。
石遵的佩剑出鞘,寒芒映出石邃扭曲的面容。
“把人交出来!”石邃的剑尖抵住石遵咽喉,酒气喷在他脸上,“不然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
“今日请恕九弟难以从命!”
石遵将崔安安护在身后,手臂肌肉紧绷如弦:“为了个汉人女子,你竟敢与我为敌?”
石邃的怒吼震得廊下灯笼摇晃。
“我自是不愿与大哥拔剑相向,”石遵的声音低沉却坚定,“可若大哥苦苦相逼,我亦会以性命护她!”
石邃抹去嘴角的酒渍,突然仰头大笑,笑声里带着森然恐怖之感:“看来今日你我必有一亡了!”
随着他一声令下,东宫的侍从们举着剑围拢过来,斜阳将三人的影子投射在宫墙上,宛如困兽最后的挣扎。
羯鼓惊破邺宫夜色时,石虎将鎏金酒樽狠狠砸向蟠龙柱。
碎瓷飞溅在“天子万年”的匾额上,如同石邃眼中从未熄灭的反叛之火。
“给孤围住东宫!”
他青筋暴起的手指指向天际,那里乌云翻涌,似要将整个皇城吞噬。
禁军铁蹄踏碎青石板的声响中,石邃的谋士李颜被拖进刑房,刑架上的铁链尚未作响,此人便已瘫成一滩烂泥,将石邃谋反篡位的计划如竹筒倒豆般全盘托出。
朝堂上,群臣的谏言如春日柳絮纷飞:“太子乃国之储君……”
话音未落,石虎已将奏章撕成碎片。
太武东堂的铜炉里,龙涎香烧得正旺,却化不开石邃脸上的冰霜。
他身着玄色冕服踏入殿内,冕旒轻晃间,连行礼都省了。
石虎望着这个与自己七分相似的儿子,喉间滚出压抑的怒吼:“还未拜见你母后,怎可如此无礼!”
石邃却背过身去,广袖扫落案上玉圭,清脆的碎裂声里,他的身影已消失在宫门之外。
当夜,东宫成了人间炼狱,凄厉的哭喊声响彻邺城,二十余颗首级悬在宫墙上,在月光下泛着青白。
混乱中,一抹水红身影突然扑到彭城公石遵脚下,她云鬓散乱,胭脂泪在苍白的脸上划出诡异的痕迹。
“殿下救我……”她颤抖的指尖死死攥住石遵的衣袍。
石遵望着那双泫然欲泣的杏眼,恍惚又见石府别苑,她隔着纱帐为他把脉的模样,鬼使神差地解下披风将人罩住。
此刻,十公主璞玉赤着脚立在寝殿檐下。
夜风吹起她未束的长发,远处东宫方向传来的厮杀声,混着更鼓声,像毒蛇般钻进她的耳膜,恍惚间又看见大哥石邃笑着将她搂在怀中,说待登上王位,定要让她做全天下最尊贵公主的样子。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璞玉浑身一颤,裙裾扫过露水打湿的青砖,朝着那片血色奔去。
当她撞开朱门,正撞见石闵的长剑穿透大哥石邃咽喉,温热的鲜血如喷泉般涌出,染红她的长裙。
璞玉呆呆地跪在原地,想哭却哭不出来,想喊却发不出声音。
她无助地爬到石邃身旁,双手颤抖着捂住汩汩冒血的伤口,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落在石邃冰凉的蟒纹玉带扣上。
石邃喉间发出嗬嗬声响,染血的手指艰难抬起,想触碰妹妹苍白的脸颊:“走……”
璞玉拼命摇头:“璞玉不走,璞玉要陪着大哥!”
她拼命地摇晃着兄长逐渐冰冷的身躯,却再也唤不醒那个曾把她高高捧过头顶的人。
寒光骤起的刹那,石闵的长矛横在璞玉颈前。
他望着少女涣散的瞳孔里倒映的血泊,突然想起阿姐曾经的吩咐——善待璞玉,他漠然收刀:“来人!把十公主带走!”
璞玉瘫软如木偶般被架走,发间珠翠散落一地,在火把照耀下泛着冷光。
镇军将军苻健策马赶到时,正看见这一幕,他翻身下马,解下大氅裹住瑟瑟发抖的璞玉,望着少女空洞的眼神,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情景——幼时她追在石邃身后满院跑的模样,像极了一只无忧无虑的蝴蝶。
羯鼓余音未散,邺宫已换人间。
郑王后摘下凤冠时,珍珠坠子在青砖上迸出清脆回响,一如她跌落尘埃的后位。
彭城公石遵交出虎符那日,指腹反复摩挲着冰冷的铜纹,忽然想起年少时兄长带他纵马驰骋的场景。
而东宫门前,新太子石宣的金丝皂靴重重碾过石邃留下的血渍:“把这些晦气东西统统烧了!”
他身后,宫人正忙着摘下蟠龙柱上的旧匾额,尘埃落定间,隐约可见斑驳的“东宫”二字,将最后一丝旧主的痕迹彻底淹没。
郑王妃的寝殿终日萦绕着苦艾香,崔安安跪坐在织锦软垫上,将温热的药碗递到王妃颤抖的手中。
廊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时,她不用抬头也知是石遵来了。
看他半跪请安的模样,恍惚还是那个会笑着抚摸她头顶的贵公子,只是近来他眉间总笼着层阴翳,当目光与她相撞时,总会慌乱地别开脸,像藏着见不得光的秘密。
深夜的彭城公府,雕花檀木床幔低垂。
代嫸倚在石遵怀中,指尖缠着他垂落的发辫,朱唇轻启:“殿下可是有心事?”
她眼尾的丹蔻在烛火下泛着妖异的红,恰似那日东宫血泊里未干的血迹。
石遵抚过她腰肢的手骤然收紧,脑海中却浮现出别苑中崔安安在他怀中安然入睡的素净眉眼。
第二日在郑王妃殿前相遇,看她关切地问“阿遵可是哪里不适”,他仓促后退半步,却强作镇定地摸摸她的头:“无碍,不过是些琐事。”
蝉鸣聒噪的午后,杜王后的鎏金步摇撞开垂花门,十二幅月华裙扫过青砖,惊起满地碎金。
她倚着鎏金湘妃竹榻,指尖慢悠悠摩挲着嵌东珠的护甲:“姐姐这院子倒比从前清静了。”眼角余光扫过郑王妃鬓边素白绢花,“虽说丧子之痛难熬,妹妹往后定会多来照应。”
“妹妹当心脚下的路。”郑王妃将青瓷茶盏重重搁在案上,茶汤溅出的涟漪在“长乐未央”纹案上晕开:“小心有一天你会摔得比我更惨。”
话音未落,杜氏已霍然起身,裙摆扫落几上的白玉香炉。
转角处,崔安安捧着食盒正要避让,却被杜王后的石榴红裙角绊住。
滚烫的鸡汤泼在杜王后新制的云锦襦裙上,绽开大片褐渍。
“贱婢!”杜王后扬起镶珍珠的巴掌,却被郑王妃侍婢春桃死死攥住。
“杜王后,她可不是任你打骂的普通宫女!”春桃尖细的嗓音刺破凝滞的空气,“清河崔氏族女,背后站着的势力司徒左长史崔悦和大王养孙修成侯石闵,都是你惹不起的……”
话音未落,杜氏已踉跄后退,撞翻的铜鹤香炉腾起袅袅青烟,将她涨红的脸笼进阴影。
待凌乱的脚步声消失,郑王妃接过侍女递来的丝帕,慢条斯理擦拭指尖:“这出戏码,倒比本宫预想的还要精彩。”她将丝帕掷进铜盆,看火焰舔舐着杜氏留下的茶渍,眼中泛起冷光:“井底之蛙也敢觊觎长空?且看她能在风口浪尖蹦跶几时!”
秋风卷着枯叶掠过宫阶,十公主璞玉蜷缩在鎏金榻上,望着案头石邃亲手雕刻的玉凤发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落不下来。
昔日众星捧月的尊贵,如今只剩冷硬的宫墙和下人们躲闪的目光,连送茶的小宫女都把托盘放得老远,生怕沾染上“逆党亲眷”的晦气。
崔安安立在廊下,看夕照将璞玉的影子拉得细长。
她攥紧袖中的帕子,想起养母崔丽华漠视病重的阿闵时,自己眼中灼烧的恨意,与此刻璞玉望向宫门外的眼神如出一辙。
“阿闵,你该去看看十公主。”
崔安安将温热的手掌覆住他布满厚茧的掌心——猎场救驾后赵王石虎特许他自由出入宫禁。
“阿姐,你知我素来不喜十公主,何况十公主如今恨我,她若想伤我……”石闵小声嘟囔道,微微皱起的眉写满了抗拒。
“正因如此才要去。”她轻抚着少年坚毅的面庞,忽然压低声音:“若她将仇恨埋在心底,日后难免生出变故。”
推开璞玉寝宫殿门时,檀香混着药味扑面而来。
璞玉披散着长发转过脸,发间银丝步摇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修成侯这是来斩草除根了?”
她抓起案上的青瓷茶盏掷来,碎片擦着石闵耳畔飞过。
“石邃谋逆当诛。”
石闵后退半步,青蓝色衣摆扫过满地狼藉,眉眼间尽是冷漠。
“谋逆当诛?”璞玉冷笑,“你敢说不是为了报汉人身份之辱?不是为了你那被羞辱的姐姐?”
石闵心中一震,诛杀石邃,自然是带着私心,他忘不了石邃羞辱阿姐之仇,隐忍多年只为这一日。
尖锐的刺痛从胸口传来,石闵本能地扣住她手腕,却在触及颤抖的肌肤时松开了力道——璞玉攥着银簪深深扎破他的皮肉。
“石闵!你杀了我大哥……”璞玉的哭喊声带着裂帛般的嘶哑,泪水砸在石闵手背,“别以为流这点血,我就会原谅你!”
她奋力甩开他的手,踉跄着退后,银簪还在滴着血,映得眼底恨意愈发浓烈。
石闵看着染红的衣襟,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他本就不在乎璞玉是否会原谅,若不是阿姐要他过来,他何苦来受这莫名其妙的伤!
“怎么受伤了!”
崔安安见他捂着伤口进门,指尖都在发抖。
石闵委屈地撇着嘴,任由她擦拭伤口:“阿姐总爱把我推出去,如今倒好,差点被十公主扎成筛子。”
“活该!”崔安安嘴上斥责,却将药膏抹得格外轻柔,“我只说去宽慰,没让你站着白白挨打!”
“阿姐手再轻点,疼!”
石闵突然夸张地龇牙咧嘴。
崔安安指尖一顿,抬眼便撞见他眼底狡黠的笑意,气得将沾着药粉的棉棒轻轻按在他伤口上:“装模作样,幼时被石邃欺凌得遍体鳞伤,也没见你喊过一声疼。”
石闵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将眼底的温柔揉碎在她掌心:“那时想着,只要还能躲在阿姐怀里,这点疼便不算什么。”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难得的柔软,“如今在阿姐面前,自然要多讨些怜惜。”
崔安安抽回手,眼眶泛红:“油嘴滑舌的毛病愈发重了。”
她别过头去,却把新裁的衣裳披在他肩头。
桑香混着药味漫开时,石闵突然伸手环住她腰肢:“阿姐,如果有天我死了……”
“不允!”崔安安狠狠揪住他耳垂,“阿闵若敢先我而去,我就把你埋在桃树底下,让你年年看我带着其他男子摘果子!”
“阿姐!我错了,疼疼疼!”
石闵疼得慌忙去掰她的手,耳尖瞬间涨成熟透的桑葚色,他委屈地耷拉着脑袋,却在瞥见她眼底狡黠的笑意时突然顿住 —— 那双杏眼里明明藏着捉弄成功的得意。
他非但没松开环着她腰肢的手臂,反而将人狠狠揉进怀里。
温热的呼吸扫过她泛红的耳尖,声音里带着三分恼意七分缱绻:“除了阿姐,我谁也不要看……往后你敢带上别的男子,我就算做鬼也要从土里爬出来,把那些登徒子的腿都打折!”
感受到怀中少年闷笑的震颤,她鼻尖突然发酸,“阿闵若是不在了,阿姐独留世上还有何意义!”指尖轻轻摩挲他发烫的耳尖,仿佛这样就能将彼此的命运紧紧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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