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8年,北朝再陷混战。
鲜卑首领段辽屡屡侵扰燕赵边境。
燕王慕容皝请与赵国结盟,愿以胞弟慕容汗为质,石虎欣然谢绝,与慕容皝密约出兵。不料慕容皝未按约会师,径自夺取令支以北诸城,引得石虎震怒。
石虎痛恨燕国背约,筹备攻燕:造运船、兴屯田、征军马,又派使者四处游说招民。
段辽趁机遣使诈降,石虎命征东将军麻秋率兵接应,却不知段辽已与慕容皝暗通款曲。
慕容皝设伏大败麻秋,石虎怒不可遏,加速战备。
石闵年岁渐长,建功立业之心愈盛,为在军中树立威望,遂向石虎请命领兵出征伐燕。
崔安安捧着新酿制的蜜饯酱跨进修成侯府门槛,廊下竹帘半卷,张申的话音混着穿堂风漏出来,她下意识驻足。
张申沉声道:“董毅将军在汉人中素有声望,小将军尚无军功傍身,纵有冉将军旧部扶持,若违逆与董家的婚约,必招背信弃义之谤,恐落得众叛亲离。”
石闵低垂着头攥紧手指,许久:“待我建功,必当完成先父遗愿,迎娶董姑娘。”
这话如重锤砸在崔安安心上,胸腔里像是有什么轰然碎裂,碎得太急,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她僵在原地,指尖的蜜饯酱罐子险些跌落,她强佯镇定,悄然离去,转身时脚步却带着虚浮。
街头人声熙攘,她却只觉周遭死寂。
本该为石闵高兴的,可胸腔里翻涌的钝痛却如此清晰——那些藏在深夜抄经时的心悸,替他缝补衣物时的恍惚,此刻都成了荒唐的罪证。
泪水大颗大颗砸在衣襟上,她却浑然不觉,任由秋风卷着碎叶掠过发间,像极了被风吹散的荒唐心事。
“安安!”石遵伸手拦住她踉跄的脚步,“安安今日怎么魂不守舍的?”
他指尖拂过她眼角泪痕时,崔安安才惊觉自己竟在人前失态,忙别过脸:“风……风沙迷了眼……”
石遵瞥见她手中陶罐,挑眉接过:“给我的?”
她怔忪点头时,温厚的大氅已披在她微微发抖的肩头。
此后数月,崔安安常常神思恍惚。
她强压心绪,反复告诫自己:阿闵已长大,有自己的路要走,她绝不能成为他的负累。
石虎为免伐燕时腹背受敌,决意与晋结盟。
石遵久遭父王冷落,为求翻身主动请缨出使晋国,明知此去归期难料,仍想借此证明自己。
秋雨裹着细沙,将邺宫琉璃瓦浇成暗沉的铁色。
崔安安跪在椒房殿冰凉的地砖上,听郑王妃话音里藏着的算计:“彭城公奉召入晋,本宫该挑哪位女子陪同呢……”
殿外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她恍惚又看见自己得知石闵婚约时,眼尾泛红却强撑笑意的模样。
“奴蒙赵国厚恩。”她的声音清透如冰裂,“郑王妃与彭城公待我如亲,奴愿随彭城公同去。”
王妃忙起身相扶,笑意绽在眼角:“好孩子,我看着你长大,哪能不心疼?”她忽然压低声音,“可这一路凶险,满宫的金枝玉叶,除了你,我实在信不过旁人啊......”
崔安安望着宫灯在王妃鬓边投下的阴影,想起那些藏在心尖的荒唐事,恍惚间又看见石闵受伤时蜷缩在她怀中,呢喃着“阿姐别走”的模样,喉间泛起阵阵苦涩。
她福身深深一拜:“奴有一事相求 —— 待奴走后,还望王妃念在旧情,照拂修成侯一二。”
“修成侯我自是会善待于他,你大可放心。”
郑王妃轻拍她的手背,笑容里带着几分安抚。
次日朝会,当“赵公主”的封号落下时,崔安安望着阶下群臣的目光,突然想起石闵在校场挥刀时的飒爽英姿。
石遵攥着她的手腕,喉间发涩:“此去晋国九死一生,父王母妃不该让你蹚这浑水……”他突然压低声音,“到了边境,你就……”
“我既选择同行,便已决定与彭城公共进退,只求彭城公莫要将我丢下。”
望着她眼底翻涌的坚定,石遵心头一颤,在世人眼中他是庸碌公子,唯有她始终将自己视作可以依靠的人。
这一刻,他暗暗发誓定要护她周全。
邺宫廊下,阿京捏着崔安安新赐的“赵公主”金册指尖泛白 —— 他比谁都清楚,这不过是石虎用来换取和平的筹码 。
他望着远处宫墙,恍惚又见膳房内黄毛丫头捏着半块麦饼蹲在墙角的模样,原以为能默默守着她长大,却不想命运这般捉弄,胸腔里翻涌着从未有过的酸涩,他才惊觉,原来牵挂一个人,竟这般蚀骨。
“阿京,莫要忧心。”崔安安的声音裹着暖意传来,指尖轻轻点过他泛红的眼角,“此生得你这般挚友,我已无憾。若我回不来……”她顿了顿,“阿闵性子太倔,你定要替我看好他。”
阿京喉间像哽着团浸了酒的棉絮,酸涩又滚烫,最终只化作沙哑的一声“好”。
翌日,细雨如泣,铅云低垂。
彭城公石遵的车队碾过青石板,溅起的水花碎成满地离人泪。
马蹄声撕碎了雨幕,石闵跌跌撞撞冲出军营,缰绳在掌心勒出血痕。
“阿姐!”
他嘶吼着扑倒在泥泞中,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玄铁甲胄沾满污泥,发冠歪斜,那张总是英气勃勃的脸,今日狼狈得再无半点将领模样。
崔安安蹲下身的瞬间,颤抖的指尖触到他滚烫的泪。
石闵沾着草屑的手指死死攥住她的袖口,掌心温度透过布料灼得她眼眶发烫。
“阿姐莫走!”
少年哽咽颤抖的声音混着粗重喘息,震得她心口发疼。
“石闵!”她猛地推开他,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堂堂虎狼之师的将领,竟这样儿女情长!”
她别过脸,不去看那双盛满绝望的眼睛,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她知道,自己不能心软,她与阿闵不过是命运棋盘上的小小棋子,身不由己,若她执意留下,不仅自己性命难保,更会连累阿闵。
阿闵的前程,比她的一切都重要。
她毅然决然地转身,霞帔扫过石闵沾满泥污的手背,她听见身后传来沉闷的撞击声,是少年的拳头砸在地上,一下,又一下,每一拳都像是在剜自己的心——少年又怎知,这世间她最放不下的,便是他了。
她生生咽下喉间酸涩,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就让阿闵误会吧,这样,万一她真的回不来,阿闵也不会太过伤心……
石闵瘫坐在雨里,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队,他不明白,为何从前温言细语的阿姐,今日竟这般冷酷。却不知那双决然离去的背影,早已在无人处哭得肝肠寸断 —— 有些舍弃越是狠绝,越是藏着蚀骨的疼。
暴雨骤歇,青石路上积水未干。
失控的马车突然冲出惊破死寂,惊马嘶鸣着扬起前蹄,眼看就要撞上怔在原地的石闵。
车厢内,并州刺史之女张缨死死攥着车帘,苍白的面容映着侍女惊恐的尖叫。
千钧一发之际,石闵翻身跃起,铁钳般的手掌扣住缰绳。
暴烈的马匹人立而起,泥水四溅中,少年将军单膝跪地,脖颈青筋暴起,硬是将发狂的畜生驯服。
待他将受惊的马车护送回邺城,湿漉漉的铠甲下渗出缕缕血丝。
车帘轻启,张缨望着那道挺拔身影,飞溅的泥水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凝成暗痕。
少年眉间凝结的哀伤比暮色更重,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化不开的痛。
她攥紧裙摆想要唤住他,却只来得及瞥见那抹挺拔的身影落寞地消失在转角。
军营里,军棍落在脊背的闷响混着雨声。
石闵咬着牙数到三十,嘴角溢出的血沫滴在冰冷的沙地上。
比起阿姐的决然离去,这点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
次日黎明,他便第一个出现在校场,长矛刺破晨雾,在铠甲上迸溅出星星点点的火光。
而在邺城深处,张缨捏着侍女带回的消息,指尖反复摩挲“修成侯石闵”五个字。
窗外月光如水,她望着案头未写完的诗笺 —— 原以为惊鸿一瞥不过寻常,却不想那道落寞身影,竟成了她心头绕不开的执念。
长江浊浪翻涌,石遵立在船头,望着雾霭沉沉的对岸,心情复杂。
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崔安安的声音裹着暖意:“长江之上寒凉露重,莫要伤风。”
她踮脚将貂裘大氅披在他肩头。
石遵转身握住她冻得发红的手,目光落在她颈间晃动的玉哨 —— 那是她与石闵之间的信物。
他喉间发紧,终是化作一声叹息:“何苦陪我涉险?”
崔安安仰头望向他,江水映着她清亮的眸子:“因为你是我的阿遵啊。”
石遵温润的手掌缓缓落在她发顶,指腹轻轻摩挲着柔顺的青丝,眼神中满是宠溺。
踏入晋国都城那日,暴雨骤至。
他们在蔡谟府邸前立了三个时辰,石遵将崔安安死死护在怀中,自己后背早已被雨水浸透。
当满眼不屑的太常少卿崔练以“蔡大人染恙”为由打发他们时,石遵攥紧的拳头几乎要穿透袖袍,却在低头看见崔安安的温柔笑靥时,硬生生将怒火咽了下去。
栖身的驿馆墙皮剥落,漏雨的屋檐滴滴答答敲打着瓦罐。
石遵将唯一的被褥裹在崔安安身上,自嘲道:“让公主殿下吃苦了。”
崔安安伸手轻轻拉住他的衣袖,眸中盛满温柔笑意,“只要有阿遵在身旁,即使粗茶淡饭片瓦遮身我也甘愿。”
此后的日子,他们在城郊马场纵马驰骋,看朝霞染红秦淮水,嗅着满园桃李香互掷花瓣。
石遵抚着崔安安被风吹乱的发丝,忽觉时光在此刻凝固也无妨 —— 纵使被困异乡,有她相伴,粗茶淡饭也胜过万两黄金。
邺宫内,郑王妃摩挲着护甲上的东珠,听着侍婢的问询,眼底掠过一丝冷意:“遵儿自小便不受大王重视,偏生又对那汉女动了心思。”她忽然攥紧帕子,声音发颤,“我已失了一个儿子,不能再让遵儿毁在儿女情长上!”
殿外雨打芭蕉,她望着宫墙上摇曳的暗影,语气渐冷:“并州张家手握十万铁骑,嫡女才是能助遵儿站稳脚跟的良配。” 指尖重重叩击檀木案几,“封崔安安为公主送去晋国,既是断了遵儿念想,也算仁至义尽。若晋人留她……”话音戛然而止,鎏金护甲划过烛泪凝结的纹路,“便是她的造化。”
恰在此时,侍奴的通报声穿透珠帘:“并州张刺史嫡女求见!”
郑王妃起身整了整衣袂,铜镜映出她嘴角扬起的笑意 —— 这场为儿子谋划的联姻,终于要落子了。
她比谁都清楚,在这乱世之中,失去兵权的彭城公,唯有攀附上张家的势力,才能在石氏兄弟的纷争里寻得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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