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遇见慕容恪

晋国驿馆的铜锁锈迹斑斑,石遵的奏书如断线纸鸢,投进朝堂便再无回音。

他每日在庭院里舞剑,青锋划破虚空时,总能看见崔安安坐在廊下,指尖抚过古琴弦上的裂纹——那是他们从赵国带来的焦尾琴,曾伴他熬过无数个思乡的夜。

那些被磨得发亮的琴弦上,凝着二人不敢说破的心事——他说想过平凡日子,她却知道,他袖口藏着赵国密信,墨迹未干。

“这剑势像极了常山赵子龙。”

墙头突然传来戏谑声。

石遵抬头,见灰衣少年晃着双腿坐在墙头上,腰间狼头玉佩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未及他开口,少年已被他拽落泥地,摔得龇牙咧嘴,抬头时脸上沾着草屑,却仍笑着拱手:“赵国彭城公好大的力气,竟比我帐下的虎贲军还狠。”

崔安安放下琴弦起身时,慕容恪正拍着衣袍上的土,他掸了掸衣襟,袖口露出半截鲜卑文刺青,与石遵腰间的羯族图腾相映成趣。

“原是慕容小王爷,失敬。”

石遵掸了掸袖口,语气却无半分歉意。

“赵国使臣生活清苦,看来不受晋国待见啊。”

慕容恪斜倚石桌,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目光扫过案几上冷掉的膳食。

阿遵将剑鞘重重磕在石桌上:“燕国使臣今日莫不是来落井下石?”

慕容恪忽然收敛笑意,斟茶的手顿在半空:“战场上你我是仇敌,可在这晋宫牢笼里……”他举杯向虚空中一敬,“不过是两根被拴在同一棵树上的困兽罢了。”

“慕容公子,不嫌弃的话,可以对弈一局?”

石遵指尖叩了叩石桌,目光落在棋盘上交错的黑白子间。

慕容恪挑眉坐定,棋盘上的楚河汉界渐次分明时,崔安安抱着古琴从廊下经过。

慕容恪忽然执起鬓边落发:“赵公主这琴音里总带着杀伐气,莫不是想替父帅练兵?”

她反手将琴弦拨得铮响:“慕容公子若嫌吵,大可以翻墙回去。”

夜风掀起廊下的竹帘,三人对坐时,慕容恪的棋子突然落在棋盘天元:“赵国与燕国,终究是草原上的狼与鹿。”

石遵执黑子的手顿在“星位”,想起父王书信里的叮嘱:“慕容氏若成气候,必为大患。”

崔安安替他们斟酒,琥珀色的葡萄酒在盏中晃出涟漪:“棋盘上的敌友,未必是人生的敌友。”

三日后的雨夜,石遵看着慕容恪浑身湿透地翻进院墙,怀中竟抱着坛西域葡萄酒。

“晋人说‘雨打芭蕉’需配甜食,”他甩着湿漉漉的衣袖,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的胡饼,“我却觉得,烈酒配棋盘更妙。”

崔安安替他们添炭时,慕容恪忽然指着棋盘上的“飞象局”:“若我是赵王,此刻该派轻骑绕后。”

石遵执子的手悬在“士位”,忽然轻笑:“若我是燕王,便该用‘围魏救赵’破局。”

两人相视而笑。

“待你二人归国掌权,燕赵或许能有太平盛世。”崔安安将热酒斟入盏中,看慕容恪的指尖在棋盘上划出燕国疆域。

“那我先预定赵公主的和亲名额。”慕容恪忽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届时用百辆玄铁战车迎公主,用鲜卑最烈的酒敬天地,如何?”

崔安安挑眉挣开,指尖点在棋盘“将位”:“战车需得配帝王印玺,慕容四公子何时登基?”

石桌上的烛花突然爆响,石遵看着慕容恪瞬间凝固的表情,竟罕见地生出几分快意。

慕容恪挠着后脑勺干咳两声:“公主这张嘴,当真是比我的狼毫笔还利。这局棋,我认输。”

此后每逢月圆,墙头上总会抛下串葡萄或是半块乳酪。

石遵望着崔安安踮脚接物时露出的笑颜,握剑的手总会不自觉收紧,如同他此刻翻涌的心思——他见过慕容恪看她的眼神,像草原狼盯上了最鲜嫩的羔羊。

某个霜降的清晨,慕容恪翻墙时带落满枝红叶。

他甩着袖中露出的鲜卑狼头护腕,忽然对石遵道:“明日陪我去西市如何?”

“买马?”

“为赵公主买簪子。”慕容恪说得自然,却在触及石遵冷下来的目光时,忽然笑出声,“逗你的!买马具。”

慕容恪转身时,听见崔安安在廊下轻笑。

他忽然凑近她耳边:“明日辰时,西市有胡商卖葡萄酿,比赵国的更甜。”

她后退半步,撞上石遵温热的胸膛。

西市的胡商帐篷里,慕容恪拨弄着琉璃簪子,金箔花瓣在他指间轻颤:“这颜色衬公主肤色。”

石遵冷眼扫过慕容恪手中的琉璃簪子,忽然抽出胡商捧出的镶宝石的佩刀:“此刀如何?”

刀刃出鞘的寒光里,他看见崔安安的倒影——她正盯着街边孩童追逐的纸鸢发愣:“若北朝能如晋国这般市井安宁……”

话音未落,街角突然传来稚童的呼喊:“阿姐!”

崔安安转身时,只见身着红袄的少年郎攥着糖葫芦跑过,鬓角的红头绳晃成一团火焰,恍惚间又见那日她离去时石闵失望无助的眼神。

“想必阿闵也在念着你。”

石遵笑意温柔,指尖拂过她鬓边碎发。

“阿闵,他会想我吗?”她望着少年消失的巷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或许还在怨我不辞而别吧。”

“他若知道你这般念着他,定不会怨你。”慕容恪递来一块胡饼,“我那几个兄长若有你一半挂怀,我早该在燕国马场驯马了。”

远处传来晋人孩童的童谣,唱的是“兄友弟恭”的太平景象。

晋国诏书终于传来,石遵等来的不是晋国君王的召见,而是一道将赵国公主送入晋宫的命令。

他震怒之下将黄绫甩在青砖上,鎏金卷轴滚出丈许。

崔安安俯身拾起诏书。

“阿遵,这是赵王送我入晋的初衷。”她将诏书折好塞进他袖中,“你抗旨便是让晋国有了诛杀赵国使臣的理由,让赵王有了废黜你的借口。”

“可你此去……”

石遵喉间滚过哽咽,攥紧她手腕的手指却止不住颤抖。

“郑王妃说我‘七窍玲珑心’。”她笑着替他整理衣襟,发间玉簪却在颤抖,“若能换得阿遵平安归国,即便做这乱世的棋子又如何?何况还有慕容公子常去宫闱走动,总能寻些由头护着我。”

话虽如此,她却清楚晋宫深似海,那道朱漆门一旦关上,再想见到邺城的月亮,怕要等到来世了。

“赵公主,时候不早了,该入宫了。”

门外传来公公尖细的催促。

石遵猛地将她拽入怀中,在她额上落下重重一吻,最终化作一声压抑的叹息:“安,等我,我一定带你回家。”

她抬头望他,眼角挤出一丝微笑,那笑里掺着苦杏仁的涩味,混着宫车轱辘声,散入晋宫漫天飞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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