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金裙裾扫过汉白玉台阶,晋宫殿内烛火摇曳。
“这就是赵国公主?”晋王斜倚龙榻,醉眼朦胧地指着阶下的崔安安,杯中琥珀色葡萄酒晃出涟漪,“听说赵女善舞,今日便为朕的爱卿们助助兴吧。”
殿内轰然大笑,如群鸦噪起。
她攥紧裙角的手背上青筋微凸,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那些在膳房干着粗活的日夜,终究没教会她如何在筵席上扭腰摆袖。
“陛下......臣妾愚钝,不擅舞乐。”
话音未落,盛满葡萄酒的酒盏砸在她脚边,碎瓷溅起,划破她裸露的脚踝。
“舞......自然是要舞的。”她忽然福身:“只是需得陛下赐一面羯鼓,方不负赵国风骨。”
话音未落,又一只酒杯劈面砸来,碎瓷划过鬓角,血珠渗进衣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陛下恕罪!”
“蛮夷果然不识抬举!”晋王暴怒拍案,酒盏连环跌落,“那就让侍卫们教教你何为君威!”
六名甲胄侍卫轰然上前,粗粝的手掌攥住她胳膊,衣料撕裂声中,臂膀的胎记露了出来——那道蜿蜒的疤痕,是生父弃她时留下的剑痕,如今却成了众人羞辱的由头。
“陛下!”太常少卿崔练突然越众而出,袍角扫过酒渍斑驳的地砖,“赵国公主对陛下不敬,是微臣教习不力。”他扑通跪地,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请将她交于微臣,严加管教,定教她明白尊卑!”
殿内死寂如坟。
晋王眯起眼睛,忽然爆发出刺耳的笑:“崔爱卿倒是怜香惜玉!也好,朕就等着看你调教出来的赵国公主如何变成温顺的小绵羊!”
崔练声音发颤却清晰:“微臣定当悉心......调教。”
侍卫松手的刹那,崔安安险些跌倒,被崔练带回府时,已是三更天。
夜阑人静,木门轻响。
崔安安攥紧发簪抵住来人咽喉,碎玉簪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再往前半步,我便与你同归于尽。”
崔练慌忙摆手,烛火将他影子投在墙上:“公主莫慌,我并无恶意。”
她挑眉:“太常寺那日,崔大人可不像如今这般好说话。”
“你是汉人。”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我是赵国公主。”她的发簪又近半寸。
崔练沉默片刻,无奈道:“对,如今你已经是赵国公主了,既然我答应了下次让你为陛下献舞,以后你留在府中好好学习便是。”
“那是你答应了晋王,不是我,我为何要遵从?”
崔安安握着发簪的手因愤怒而颤抖。
崔练焦急地问道:“难道你不想活了吗?”。
崔安安将信将疑地问道:“崔大人很想让我活?”
“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得这么毫无意义!你以为赵国彭城公为何至今未被召见?晋国早想拿你俩立威!”崔练一字一句说道。
提到“彭城公”三字,她呼吸一滞:“我想见彭城公!”
崔练放缓语气:“只要你在这里听我安排,我自会让你见到。”
“好。”
数日后,石遵垂袖立于崔府门前,“崔大人,可否容在下为赵公主送些细软衣物?”
“赵公主早已等候多时。”崔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过彭城公需记得,”他忽然压低声音,“晋宫的耳目,比太行山上的狼群更敏锐。”
石遵隔着竹帘望见正在试穿茜素纱裙的女子,掌心被冷汗浸湿。
代嫸今早说的话还在耳边:“殿下,一切已准备妥当,即刻便可离开。”
“阿遵!”
那一刹那,所有伪装土崩瓦解,崔安安的声音混着风卷过,带着他从未听过的颤栗。
下一刻,她已扑进他怀里,发间金步摇刮过他下巴,却比晋人刀剑更让他心惊。
“瘦了。”他温润的手指轻抚过她的面颊,嘴唇擦过她的耳鬓,“今夜子时,西郊码头有艘挂着米商旗号的船……”
“阿遵,我新学了舞曲。”
她打断他的话,茜素纱裙扬起时,她想着石闵舞剑时的专注模样,想着石遵说要带她回家的眼神,忽然笑了,笑得眼泪几乎落下。
入夜,崔府的火光映红半边天时,崔安安正对着铜镜卸下金步摇,在火光中翩翩起舞,衣袂被烧出几个焦洞,却舞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决绝,看着崔练带人救火时焦急的模样,她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西郊码头的风卷着江水腥气。
石遵望着崔府方向火光冲突,紧紧攥着的手心全是汗,代嫸的催促声与崔安安的笑靥在脑海里交替闪现。
“安安……”
他轻声呢喃,声音被江风扯碎。
曾几何时,他在邺城答应要护她周全,如今却要将她独自丢进虎口。
“彭城公果然情深义重。”慕容恪的冷笑刺破浓雾,他从阴影里踱步而出,“可惜羯人的情,总比刀剑凉薄几分。”
石遵浑身肌肉骤紧。
“慕容公子深夜踏雾而来,莫不是想与我共赏江景?”石遵强装镇定挑眉,指尖却在袖中掐算距离——九步,足够他抽出佩剑抵住对方咽喉。
慕容恪瞥了眼船上的赵国旌旗。
“她用半条命烧了崔府,引开晋国耳目,你却在这里做戏。”他的声音冷得像冰,“赵国的狼,原来只是个懦夫。”
江面上的浓雾漫来,船工攥着缆绳低喝:“启锚了!”
代嫸猛地将石遵推上船,船身剧烈摇晃,他踉跄着扶住桅杆。
“慕容恪,赵国公主,送给你了。”
他对着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大吼,手指死死掐住桅杆。
“石遵!”
慕容恪的呼喊终被江风撕碎。
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里,石遵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分不清是怕追兵,还是怕再也见不到那个在火光中起舞的身影。
远处,崔府的火光终于被晨雾吞噬。
晨雾未散时,崔练跌跌撞撞冲进来,他盯着崔安安鬓角未愈的灼伤,“说!昨日那火是不是你放的?是不是为了帮那羯人脱身?”
崔安安抬眼望他,却见他眼底满是惊惶 —— 那不是愤怒,是生怕引火烧身的怯懦。
她忽然轻笑,笑声混着喉间浓烟的腥甜:“崔大人如此急切,是怕晋王将你牵连治罪?”
“你!”崔练额角青筋暴起,声音却掩不住颤抖:“你可知晋王若震怒,会将你挫骨扬灰?!”
“所以崔大人大可拿我去顶罪。”
她盯着他攥紧的拳头,那双手昨夜还在火场中替她挡过坠木,此刻却因恐惧而青白。
崔练猛地转身,袍角扫落桌上的伤药瓶。
“拖去关着!”
他对着侍卫怒吼,却不敢再看她一眼。
“陛下,赵国彭城公石遵... 昨夜出逃了!”
崔练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凉的金砖,呈上奏章的手指不住颤抖。
晋王闻言挑眉:“哼!区区蛮夷,果然如丧家之犬,除了夹着尾巴逃跑还能干什么?”他忽然捏起崔练颤抖的手腕,“不过崔爱卿这般慌张...... 莫不是与那羯人有私?”
“陛下明鉴!”崔练额头重重撞在青砖上,“赵公主刁蛮成性,微臣定当严加管教,每日亲自押解入宫献舞!”
“管教?”晋王挑眉,“朕要的是她生不如死,懂吗?”
崔练退出殿外时,冷汗已浸透中衣。
他望着宫墙上自己颤抖的影子,想起崔安安被拖走时那抹冷笑 —— 像极了十余年前他离开北朝时幼女望向他的眼神。
“崔大人,该去牢里提人了。”
小太监的尖细嗓音刺破思绪。
崔练将袖中的蜜渍梅子攥得稀烂,那是北朝时他怀中幼女最爱吃的零嘴,比起血脉亲情,此刻他更清楚,在这乱世,唯有踩着别人的骨头,才能活下去。
牢门开启时,崔安安正闭着眼倚靠着冰冷的石壁——她仿佛听见远处邺城的羯鼓,听见石闵凛冽的剑鸣,听见石遵温润的嗓音。
“崔大人请。”
狱卒的粗粝嗓音打断思绪,她站起身,茜素纱裙上的血污已凝成暗花。
她抬头望向他,忽然轻笑:“崔大人今日要押我去哪?是晋宫,还是乱葬岗?”
他不敢看她被荆条抽烂的裙摆,不敢闻她发间未散的焦味,更不敢想 —— 今日在晋宫,又会有多少羞辱等着她。
他眼底翻滚的恐惧——原来有些人,注定要在乱世里,将良心碾碎成灰。
“少废话!”
侍卫拽起她就走,铁链在青砖上拖出刺耳的响。
晋宫的月光很冷,照在她新伤叠旧伤的双脚上。
“跳得什么玩意!”
“果然是贱种,连舞都透着穷酸气!”
她望着台下讥讽的面孔,忽然笑了,她知晓,这一日的羞辱,不过是漫长折磨的开始。
江面上,石遵望着渐渐消失的晋国城楼,远处,赵国的城墙已隐约可见。
“相思随风去,两行泪作别,一首无音曲,望断天涯路,月下独酌饮,从此相逢苦……”他低声吟起小调,离歌未竟,泪已湿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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