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值得吗?

338 年的北朝大地,战鼓与哀嚎从未停歇。

赵太子宣身披战甲,两万步骑踏着鲜卑斛摩头部众的尸骸归来,马蹄溅起的血泥糊满了玄色旌旗上的狼纹,却也将他的威名烙进了赵国臣民眼底。

东宫大殿内,鎏金兽炉吐着沉水香,太子詹事孙珍领着众人齐刷刷拜倒:“太子神勇破敌,此乃我大赵之福!真国之栋梁也!”

话音未落,玉案后的太子宣已晃着夜光杯轻笑出声,眼底翻涌着无尽的得意,悠然开口:“与庶人石邃比起如何?”

二十载蛰伏岁月如毒蛇啃噬着他的心 —— 兄长石邃在世时,他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如今那具被诛的尸身早已化作尘土,而他终于登上了梦寐以求的储君之位,往昔的屈辱此刻化作了无尽的张狂。

“庶人石邃无能至极,怎及太子爷雄才伟略!”孙珍膝行两步,额头几乎要贴到地砖缝里,“太子此番大捷,定能青史留名!”

“马屁拍得不错!老子听得很顺耳。”太子宣仰头大笑,笑声里裹着压抑多年的癫狂。

他抓起案上的虎符把玩,青铜兽首的獠牙硌着掌心,恍惚间仿佛看见石邃跪在自己脚下求饶的模样。

邺城深宫,郑王妃望着石遵眼底挥之不去的阴霾,心中已然明了他的心思,方才得知儿子平安归来的欣喜,此刻化作满心焦虑:“遵儿,是时候娶妻了。”

石遵猛地抬头,声音带着几分嘶哑:“母妃,儿不能娶妻,儿要去救安安!”

他的目光穿过雕花窗棂,仿佛能看到千里之外晋国的重重宫墙,那里囚禁着他日夜牵挂的人。

郑王妃怒目圆睁,声音陡然拔高:“你拿什么去救?没有兵权,单凭一腔热血?”她上前一步,紧紧抓住儿子的肩膀,“娶张平嫡女张缨,是为了拉拢并州刺史,遵儿,你怎就不明白母妃的苦心?”

石遵嘴唇微微颤抖,眼中满是挣扎:“必须如此吗?”

他心中还抱着一丝侥幸,期待着能有其他办法,既能救回安安,又不必负她。

“必须!”

郑王妃斩钉截铁的话语,如同一记重锤,敲碎了他最后的幻想。

石遵垂下头,心中满是无奈与苦涩,他多希望此刻就能挥师南下,将困在异国的女子从苦难中解救出来。

此后的每一个夜晚,噩梦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梦中,她被晋人折磨,向他伸出手,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力相助。

代嫸看着石遵日渐憔悴的面容,忧心忡忡地问道:“殿下为何如此愁眉?”

石遵苦笑一声,眼中满是痛苦:“想要救下安安,此生便只能有负于她了。待她回国之时,定会恨我忘恩负义、自私自利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被沉重的愧疚压得喘不过气来。

代嫸轻声宽慰:“殿下,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公主能平安回来不就好了?”

“是啊,只要安安能平安回来便好了。”

石遵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在说服自己,然而,内心的矛盾与自责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曾经,他将代嫸当作情感的挡箭牌,试图以此克制自己对安安的感情,可如今,他却早已深陷思念与愧疚的泥潭,无法自拔。

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他都在心中默默祈祷,盼望着能早日与安安重逢,盼望着能有机会弥补对她的亏欠。

彭城公府朱漆大门轰然洞开时,石闵的玄铁战靴已碾碎满地落花:“为何将阿姐独留晋国?”

话音未落,石闵的拳头已裹挟风声砸来,正中石遵左颊。

石遵踉跄着后退半步,瓷瓶碎裂声中,他重重跌在青玉地砖上,齿间涌出的鲜血染红了暗纹锦袍。

“阿姐对彭城公情深义重!”石闵铁钳般的手攥住他衣领,金属护腕硌得石遵锁骨生疼,此时的他已顾不上尊卑之分,“彭城公为何要将她弃之不顾!”

少年将军的瞳孔因愤怒而收缩,倒映着石遵狼狈的模样,恍惚间又回到了幼时被丢弃在荒岭那日,她的阿姐用单薄的身躯替他挡住了面前的野狼。

石遵无力辩解,任由石闵发泄心中的愤怒,肋骨处传来阵阵钝痛,却不及心中愧疚的万分之一。

石闵猩红着双眼,凑近对方耳畔,声音冷得像冰:“若阿姐有任何闪失,我定会让你血债血偿!”

而他的掌心早已被染成猩红 —— 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石遵的。

旁人见状,急忙上前将两人拉开,才避免了一场更激烈的冲突。

石遵扶着斑驳的廊柱缓缓起身,指腹擦过嘴角的血迹。

代嫸递来伤药时,他笑着拒绝:“这伤,让我记得自己是个懦夫,更让我记得自己究竟欠了那个女子多少。”

邺宫西阁传来稚子啼哭时,阿京正踮脚替小皇子掖紧绣着麒麟纹的锦被。

宫婢匆匆掠过回廊的脚步声惊得他一颤,“彭城公独身归赵”的消息裹挟着夜风灌进窗棂。

他强压下喉间酸涩,窗外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仿佛千万只手在叩问:公主可还安好?

夜深人静,当小皇子终于沉沉睡去,阿京仰头望着闪烁的星辰,仿佛能从亿万光点中寻到那抹熟悉的笑靥,他在心底一遍遍重复着祈祷,让这份牵挂随着流转的星河,飘向千里之外未知的远方。

邺城彭城公府彻夜张灯,朱红绸缎裹住飞檐斗拱,鎏金喜字映得满院通红。

鼓乐声中,石遵身着织金锦袍,玉带环佩轻响,却似有千斤重;张缨凤冠霞帔下的面容蒙着红纱,指尖攥着的同心结被冷汗浸得发潮。

二人相牵的手隔着丝绸,触感冰凉得像隔着一层霜雪。

喜宴散场时,更漏已过三更。

红烛噼啪爆开火星,惊得张缨微微一颤,她抬手欲解发间金步摇,却在瞥见石遵心不在焉的神色时,动作僵在半空。

“夫人早些歇息。”

绣着鸳鸯戏水的锦被下,两人呼吸交缠。

石遵望着帐顶摇曳的烛影,恍惚又见崔安安在崔府火场中扬起的笑靥,她茜色裙摆扫过火焰的弧度,比眼前凤冠霞帔的张缨鲜活万倍。

此后晨昏交替,彭城公府的日子如同被磨平棱角的玉器,温润却毫无生气。

张缨倚在游廊栏杆上,对侍婢轻叹:“彭城公恰似春日细雨,虽温柔绵长,却总少了修成侯身上那股燎原烈火般的英气。”

侍婢望着她腕间新添的翡翠镯子,那是石遵特意从西域商人处购得的珍品,轻声劝道:“修成侯虽有万夫不当之勇,可传闻他性情冷酷暴虐,非良人;彭城公性情温润如玉,可伴其终老。”

话音未落,张缨已转身走进屋内,纱裙扫落廊下未开的花苞。

邺宫内,太子宣倚着汉白玉栏杆,指尖把玩着镶玉马鞭,见石遵垂头走过,他忽地扬声:“九弟这副模样,倒叫兄长想起春日里蔫头耷脑的海棠花了 —— 不是说新妇温婉贤淑,怎么反倒把我这玉树临风的九弟熬得没了精气神?”

石遵仓促抬头,强扯出的笑意僵在嘴角:“劳太子挂怀,臣弟不过是近日染了些风寒。”

温热的酒气扑在耳畔,石遵僵着身子任对方揽住肩膀。

“风寒?我看是相思病吧!”太子宣的笑声震得廊下武士低头屏息,掌心的龙纹扳指硌着石遵后背:“女人如衣裳,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中原大地美人儿多的是,何苦单恋那朵带刺的野蔷薇?改日兄长做东,带你见见各地新贡的舞姬,那身段、那眉眼......”他故意拖长尾音,拍了拍石遵后背的力道却重得像是要将人拍进土里,“保准让九弟忘了今时今日的愁绪!”转身时衣袂翻飞,红梅簌簌落在他绣着暗金蟒纹的靴面上。

石遵心中苦涩,却只能将这份痛苦深埋心底。

339年的北风还裹挟着上一场战役的血腥,赵国将士们又被驱赶着踏入新的战火。

赵王石虎亲率夔安、石闵、李农等悍将南下,铁蹄如浪,直扑晋国荆州、扬州、邾州汹涌而去。

彭城公石遵目光灼灼,坚决请命随军出征,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将深爱的女子救回。

战鼓如雷,震得漫天云翳都在颤抖。

石闵身披玄铁重铠,胯下踏雪乌骓四蹄生风,手中双刃长矛寒光闪烁。

他像发了疯的猛兽,每杀一人,阿姐在晋国受苦的模样就在眼前闪现,这让他下手愈发狠辣——只有杀穿晋军,才能把阿姐救出来。

长矛所过之处,甲胄碎裂声、哀嚎惨叫声交织,温热的鲜血喷溅在他泛着寒光的战甲上,却更激起他心中的滔天怒火:“晋国小儿,谁还敢来!”

吼声震得空气发颤,令晋军士兵闻风丧胆,纷纷后退。

而另一边,石遵却在连日的焦虑与煎熬中,精神恍惚得如同行尸走肉。

战马嘶鸣中,他一个不慎摔落马背,剧烈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回邺城养伤。

他捶打着床榻,恨自己这般无用,连心爱的姑娘都救不回来。

晋国潮湿阴冷的大牢内,慕容恪将赵国大军压境的消息告知崔安安。

昏暗的火把下,她的瞳孔猛地收缩,深知晋国绝不会留她活路。

她急切上前,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彭城公可有在其中?”

慕容恪沉默良久,眼中满是怜悯:“值得吗?为了一个……”

“慕容恪,你可有遇到一个人,让你甘愿为她放弃一切?”

崔安安打断他,眼神中闪烁着执着。

慕容恪轻叹一声:“可他若是无情无义、背信弃义之人,你还愿意吗?”

崔安安心中一惊,不解地望着慕容恪,察觉到他似乎知晓些什么,连忙央求:“慕容公子可否告知真相!”

“石遵逃回赵国后,便已纳妃。”慕容恪的声音冷得像冰,“你的牺牲,不过是他权衡利弊后的弃子。”

“不可能!阿遵不会的!”

崔安安踉跄着后退,撞在潮湿的墙壁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很快她冷静下来,反正留在晋国横竖都是一死,与其在这暗无天日的大牢中等死,不如放手一搏,或许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她强撑着站直身子,目光重新燃起求生的欲望与复仇的火焰,望向慕容恪:“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慕容恪沉默良久,终于伸手替她拂去脸上血污,“崔练出生于清河崔氏,十余年前南渡入晋,便是你被抛弃的那一年。”

崔安安忽然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无尽的悲凉与不甘——她终于明白,这乱世里,她不是任何人的归人,只是一粒被命运抛来抛去的尘埃,却偏要在尘埃里,开出倔强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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