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鎏金烛火将崔安安的影子扭曲成血***,却化不开殿内凝结的杀意。
她赤足踏在冰凉的琉璃地砖上,每一个舞步都踏在生死边缘。
广袖翻飞间,水袖掠过晋臣们寒光凛凛的眼神,每一道目光都像淬了毒的箭矢,扎进她单薄的脊背。
“这也配叫舞?”慕容恪忽然抚掌大笑,让殿内空气瞬间凝固,“赵人茹毛饮血,不知礼数!”话音未落,他已大步跨上丹墀,长臂一伸将崔安安扛上肩头,“赵公主这般细皮嫩肉的,不如交给小臣——”
“站住!”金甲侍卫横枪立戟,将去路封得严严实实,枪尖寒光距离慕容恪咽喉不过三寸:“未经陛下允准,任何人不得擅自带走赵女!”
此时一名晋臣站出来:“臣请陛下将此妖女剜舌拔筋,以祭我晋军亡魂!”
殿内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附议声,如群蝇逐臭。
崔安安狠狠地在慕容恪肩上咬了一口,如若她活不成了,但至少不会连累慕容恪。
慕容恪反手将她掼在青玉地砖上:“疯妇!”
这声怒骂混着喘息,却在触及她眼底暗涌的深意时,化作喉间不易察觉的叹息。
崔安安蜷缩着侧过身子,故意扯开衣领,臂膀的疤痕在烛火下泛着微光——那抹形如蝴蝶的印记,正对着崔练惊惶的瞳孔。
“崔大人连看都不敢看我么?”她用指尖缓缓抚过疤痕,眼尾猩红如泣血,尾音裹着铁锈味的嘲弄,“是怕想起南渡那日,您亲手丢弃的幼女的啼哭声?”
“陛下面前,岂能放肆!”
崔练的手掌悬在半空,离她脸颊不过三寸,颤抖的指尖下,是她颈间晃动的泛着温润光泽的玉哨——那是他当年亲手雕刻的。
“崔大人不打我了?是因为我跟你一样也是汉人吗?只是崔大人逃回了这片安逸之地!而我却为了活着,不得不在那吃人的炼狱讨好胡人!亦或是因为我,让大人想起了某个故人?”
崔安安撑着站起身,铁链在身后拖出蜿蜒血痕,她逼近时,崔练连退三步撞上身后蟠龙柱。
“看来有意思了,崔大人莫不是与这赵国公主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慕容恪抚着下巴一脸玩味道。
崔安安紧盯着崔练,字字如刀:“崔大人,陛下面前你为何不敢承认,南渡时你丢弃的汉女,被羯人的胡饼喂大;您怕被弹劾‘通胡’罪名,便不敢承认我就是被你当年丢弃的汉女!”
此话如惊雷炸响。
“陛下面前你休要胡言!”
崔练脸色煞白,声音打颤,冷汗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淌,很快湿透了后背。
“赵国石虎可真是老奸巨猾,将汉女送入晋国,若晋国就此杀了这汉女,他们便可到处宣扬晋国残害汉人同胞之罪。”慕容恪笑着提醒晋王。
晋王摩挲着玉佩的动作停滞,脸色瞬间阴沉:“崔大人,赵女说的可是事实?”
崔练猛地一惊,“陛……陛下明鉴……”他的叩首礼磕得太急,额头撞在御阶上发出闷响,玉冠歪斜露出鬓角霜色,“此女妖言惑众......臣当年从北朝逃难之时确实丢失一幼女,后来臣曾派人去寻过,听闻她早已离世,所以这个赵国公主妄想以此污蔑臣以求活命,望陛下明察!”
人性,就是如此冷酷!
崔安安冷笑一声:“妖言?崔练,父亲大人!您为何不敢说实话?!”
晋王猛地一拍桌子:“既如此,那便三日后将此妖女于午门处斩,以祭奠枉死的晋国将士!”
瞬间整个殿内响起“杀妖女,祭晋军”的欢呼之声。
生于战乱实在可悲,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女子只能成为两国斗争的牺牲品!
三日期限已到,晋宫偏殿传来丝竹之声。
太后抹着眼泪听完戏班唱的《弃女投江》,连道“世间竟有这般狠心的父亲”。
慕容恪趁机上前,压低声音:“太后,宫里正上演着比戏文更荒唐的事……”
牢房内,崔安安蜷缩在草席上,望着铁窗外忽明忽暗的星光,像极了她摇摇欲坠的性命。
墙角的老鼠窸窸窣窣啃着发霉的稻草,她却连驱赶的力气都没有。
她想念石闵,那个发誓要护她一生的少年,此刻是否正挥舞长矛,在战场上浴血厮杀?他会不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想起她突然的不辞而别,满心都是被背叛的愤怒?
她想念石遵,那个曾对她许下白首之约的彭城公,如今他新婚燕尔,是否早已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他们曾经的甜蜜誓言,在权力的漩涡中,是否早已化作泡影?
她不甘心就这么死去,指甲死死攥住粗糙的草席,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要见崔练,她要亲耳听他说出当年的真相,哪怕答案会将她的心撕得粉碎。
突然,牢门被人粗暴推开,崔练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他将酒菜和干净衣物摆放在桌上,声音低沉:“崔家人走也该走得体体面面。”
崔安安撑着身子坐起来,铁链哗啦作响。
她盯着他,眼神中满是嘲讽,声音里带着三天未进水的沙哑:“如今承认我是崔家人了?”
崔练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苦笑道:“你觉得自己在北方的日子很艰难,可你以为在南方的日子就好过?从一个小小的太常斋郎做到如今的位置,我付出了多少,你不会懂。”
“所以这就是你抛弃我的理由?”
崔安安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眶通红。
崔练沉默许久,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酒洒在桌上,像极了他无法言说的愧疚。
他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太天真了,还是高估了人性。在这乱世,我能帮你,但绝不能搭上自己的性命。”
“哪怕我是你的亲生女儿?为了你的前程,你可以再一次把我推向地狱?”
崔安安的泪水夺眶而出,滴落在满是污垢的囚服上。
“你现在是赵国人,是赵王的棋子。认了你,我全家都得死。”崔练的语气冰冷,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你若只是个普通女子,我或许会认。可你偏偏成了别人手中的刀,是悬在我头上的利剑。”
崔安安冷笑,笑声中满是绝望:“虎毒尚不食子,你连禽兽都不如。我真后悔,为什么要对你这样一个父亲抱有期待。”
崔练猛地起身,漠然扫了崔安安一眼。
“过了今日,便不会有人知道真相!”
他语气冰冷,眼神中尽是决绝,整理了一下衣冠,袍袖一甩,转身就要离开,却忽然僵在原地——一道身影从阴影中缓步走出,华贵的翟衣绣着金线凤凰,步摇上的明珠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慕容恪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崔大人,太后听闻此事,特来探望。”
崔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双腿一软,慌忙跪倒在地,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臣见过太后……”
太后凤目圆睁,眼中满是怒意,厉声斥责:“大胆崔练!为了一己荣华,竟连亲生女儿都能狠心抛弃!欺瞒陛下,罔顾人伦!如此薄情寡义之徒,怎配在晋国朝堂为官?若人人都如你这般自私自利,我晋国的颜面何存?我晋国的风骨又何在?”
崔练浑身颤抖,不停地磕头,额头撞在冰冷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太后,请容臣……”
太后冷冷道:“不必狡辩!此事必须彻查,以正朝纲!”
太后转身离去时,她的裙摆扫过崔安安的脚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却无法驱散这牢房里的绝望与悲凉。
这桩丑闻惊动了整个宫廷,晋王为了平息众怒、树立君威,不得不严惩崔练欺君之罪。
面对千夫所指,崔练无颜再活,最终选择服毒自尽。
而崔安安,在慕容恪的精心谋划和巧妙说辞下,奇迹般地保住了性命。
崔练下葬那日,阴雨绵绵,仿佛苍天也在为这荒唐的闹剧叹息。
慕容恪陪着崔安安来到灵堂,看着她手持三支香,故意将香插进香炉最中央的位置。
烟雾缭绕间,崔安安的眼神平静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
崔家子弟突然从孝幔后涌出来,孝衣上的麻绦扫过她手背,有人淬了口唾沫:“妖女也配踏进崔家祠堂?”
灵堂的火光映得她眼底泛起冷芒。
“嫡长女为父敬香,有何不妥!”她故意提高声调,眼中泛起冷笑:“还是说,诸位觉得,晋王钦定的身份还算不得数?”
这话如重锤砸在众人头顶,却不敢发作——三日前晋王亲口承认崔安安身份的诏书,此刻就悬在崔府正厅。
有人咬牙切齿地低语:“扫把星,害死父亲还不够……”
“我倒是觉得有趣。”慕容恪突然揽住崔安安肩膀,袖口的银线暗纹擦过她耳畔,“崔大人一生算计,最后还是把保命符留给了嫡长女。”他望着供桌上的牌位轻笑。
灵堂瞬间死寂。
角落里传来压抑的抽气声,几个妇人慌忙将哭闹的孩童按进怀里。
崔安安摸向怀中的油纸包,那里藏着崔练临终前塞给她的密信。
“这封信,是你活下去的筹码。”崔练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荡,带着毒发时的气若游丝,“交给晋王,他会留你在晋国;交给石虎,你以后在赵国的日子会好很多……”他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血滴落在密信封口,“也算为父最后能为你做的事。”
她望着雨中模糊的崔府匾额,忽然轻笑出声——这场用生命写下的补偿,倒比任何誓言都更让人清醒。
“晋国、燕国、赵国,公主如今想去哪里?”
慕容恪故意将“公主”二字咬得极重,眼底泛起戏谑的光。
她握紧发烫的密信,恍惚看见石闵校场策马的身影,听见石遵海棠花下的诺言,“自然是赵国,那里有我要见的人。”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战鼓轰鸣——赵晋边境的硝烟仍未散尽,十万铁骑的嘶鸣仿佛还回荡在耳畔。
晋王面对来势汹汹的赵国大军,不想百姓再处于生灵涂炭之中,只得派使臣前去议和。
面对晋国的诚意,石虎欣然同意退兵,此外他还有一个附加条件,便是要晋国将赵公主安送回赵国。
这话让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谁都知道,那位被扣押的赵公主在朝堂上不过是枚弃子,真正让石虎在意的,是这枚弃子会成为撬动石闵的绝佳支点。
赵军营寨的号角声隐隐传来,慕容恪勒住缰绳,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马鞍上的鎏金纹扣。
“若现在扬鞭北去,把你藏进燕国的王府……”他忽然转头,他眼底笑意盈盈,却掩不住一丝怅然,“赵公主可舍得那些旧人?”
崔安安望着远处熟悉的军旗,眼眶微热:“慕容恪,若不是你在晋宫周旋,哪还有我今日的完璧之身。这份恩情,我没齿难忘。”
慕容恪的笑意淡了几分,灰色广袖扫过她手背:“说这些倒生分了。往后山高水远,总得留个念想。”他顿了顿,“不如把你颈间玉哨赠予我吧。”
崔安安下意识按住颈间玉哨,那温润的触感让她想起与阿闵相依为命的时光。犹豫片刻,她解下哨子放进慕容恪掌心:“替我收好。”
“那我想赵公主时,吹这哨子,你在千里之外可听得见?”
慕容恪把玩着手中的玉哨。
“莫要打趣我。”
崔安安耳尖骤红。
慕容恪笑着指指自己的肩膀:“恪的肩上还留有赵公主的咬痕,那可是我们相识的证据。”
崔安安一时尴尬:“那日那情势危急,我是怕连累你……”
话音未落,却见慕容恪突然倾身靠近:“知道你是不想连累我。”他笑着翻身上马,玉哨清亮的声音划破暮色:“放心,我会好好珍惜这份‘见面礼’!”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崔安安突然一阵心悸。她不知道,这枚承载着爱意的玉哨,终将成为悬在石闵头顶的利刃,将他带入万劫不复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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