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军营地的空气中，血腥味与铁锈味交织，肃杀之气几乎凝成实质。
崔安安灰头土脸地出现在营外，守营将士立刻将长枪一横，枪尖几乎抵住她的咽喉，目光警惕如鹰。
“我是赵公主，是石闵将军的阿姐。”
崔安安声音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
将士们面面相觑：“征虏将军的阿姐？”小将士赶紧跑去禀报。
此时的石闵正在烈日下操练士兵，赤裸的上身布满伤痕，新伤叠着旧疤，每一道都诉说着战场上的生死搏杀。
听到通报的瞬间，他握着双刃长矛的手猛地收紧，飞溅的汗滴在刀刃上蒸腾起白雾，心跳如擂鼓。
“阿姐，她回来了！两年未见，阿姐她可还好吗？”
兴奋的低语后，彭城公的身影突然闯入脑海，阿姐为了那人决然离去的模样，让他的心瞬间被愤怒填满。
“本将军现在很忙，让她在外头候着！”
石闵语气冰冷，继续挥舞长矛，可每一下都比刚才重了几分。
烈日将崔安安的影子烤得发焦，她倚着旗杆数着更漏，守营士卒的甲胄泛着刺目白光，远处校场传来此起彼伏的喊杀声，却始终没有她熟悉的那个声音。
蝉鸣突然变得刺耳，营门上方的“赵”字军旗在热浪中扭曲成血色漩涡。
崔安安本能地伸手去够身旁的旗杆，指尖却穿过虚空，眼前炸开无数金星，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自己倒向滚烫黄土的影子。
恍惚间，她又回到晋国地牢，冰冷的铁链缠住脚踝，皮鞭撕裂后背的剧痛……
“将军！营外那女子昏过去了！”
校场方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金属碰撞的铿锵声。
再次睁眼时，少年将军背对着她坐在阴影里，掌心长剑泛着冷冽寒光，剑身映出他眼底翻涌的怒涛。
他小臂暴起的青筋缠着绷带，肩胛处新添的伤疤还渗着血珠，每道伤痕都像是战场刻下的勋章。
“阿闵。”
她的声音像被风吹散的残叶。
少年猛然转身，长剑已抵住她眉心，剑锋闪过，剑刃擦过她耳际，削落的碎发飘飘荡荡。
“这是阿姐食言的代价！”
他的声音里带着两年的怨怼与思念。
剑刃削断一缕青丝时，崔安安闭上双眼，她听见自己破碎的心跳，滚烫的泪珠砸在粗布床单上，两年的委屈、思念与痛苦，在此刻决堤。
“为何不躲？”
石闵将剑狠狠插进地面，震得整座营帐簌簌作响。
崔安安抬头，正对上他泛红的眼眶，曾经瘦弱的男童，如今身形健硕，浑身散发着令人敬畏的压迫感。
她有千言万语，却哽咽着不知从何说起，终是化作一句：“对不起，阿闵。”
少年将军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小臂上的伤口因用力过猛崩裂，鲜血滴落在她手背，她颤抖的指尖抚上他狰狞的伤口：“阿闵的伤……疼吗？”
“身体的伤痛，怎比得上被阿姐抛弃之痛。”
石闵别过脸，余光却瞥见她裙摆翻卷下触目惊心的伤痕，心中一阵刺痛。
记忆如潮水涌来——想起幼时他被丢弃在荒岭中，是阿姐冒死将他从狼腹中救下；想起那些被欺凌的日夜，是阿姐将他护在怀中……
他突然将她狠狠拽入怀中，强壮的臂膀将她整个人裹进怀里，粗糙的掌心带着战场的硝烟味覆在她背上，隔着粗布都能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
“阿姐要我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做到了。”他的声音闷在她发间，“阿姐莫要再离开了！”
崔安安笑着抹去眼泪，指尖抚过他布满茧子的手背：“阿闵现在是赵国的大英雄了，怎还像幼时那般撒娇？”
少年将军突然低头，在她发顶落下一吻：“阿闵只想做阿姐的大英雄。”
那一刻崔安安突然释怀，那些在晋国所受的苦难与阿闵比起，不值一提。
“阿闵，这里有封密信，或许对我们有用。”
崔安安将那封从崔练手里获得的信件交给石闵。
石闵展开信笺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烛火映着他绷紧的下颌，嗤笑混着冷笑溢出：“好个里通外国的狗贼！竟想拿大王首级换晋国的投名状。”他指尖重重叩击信尾暗纹，“可惜连名字都不敢署，只敢拿信物当遮羞布。”
“信物？”
崔安安凑近，却见石闵突然脸色大变。
少年将军猛地起身：“是石皓！半月前我在演武场捡到这枚玉坠，亲手还给他……”
话音未落，他已旋风般套上玄铁甲，双刃长矛挑开帐帘时带起凛冽杀意：“张温！点齐八百死士，随本将救驾！”
马蹄声如雷，撕破夜幕的寂静，远处的石虎营地正亮起刺目的火光。
石皓捏着晋国密报的手不住发颤——“崔练密信已失，恐落赵公主之手”。
信纸“赵公主”三字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红光，仿佛已经勾勒出他被千刀万剐的惨状，他猛地将密报塞进火盆，腾起的烈焰映得他眼底一片猩红。
他握着染血的剑，望着瘫倒在地的禁军统领狞笑。
“大王，您的龙椅也该易主了！”
当他踹开中军大帐时，石虎正倚在虎皮椅上啜酒，琥珀色的酒液在夜光杯中晃出冷芒。
“反了！”石虎将玉盏重重砸在案几上，金丝盘龙纹的酒盏应声而碎。
他暴喝着拍案而起，却在扫视四周后陡然沉默——平日里如影随形的禁军竟无一人现身。
石皓的剑尖挑起石虎的下颌，绣着金线蟒纹的袖口滑落，露出腕间狰狞的刀疤：“当年先王驾崩，你诛杀了先王诸子，如今我们便是要为先王报仇雪恨。”
“就凭你们？妄想挟天子令诸侯，未免太过天真，夺天下可不是纸上谈兵。”石虎继续斜倚在虎皮椅上，把玩起腰间玉珏：“先王诸子叛乱，本王不过清理门户！你们这群鼠辈，也配谈忠奸？”
“少废话！”石皓剑锋抵住石虎咽喉，“写禅位诏书，或许我等还可为你留一血脉！”
话音未落，帐外突然传来兵器相撞的轰鸣。
石闵的双刃矛如惊雷般破帐而入，矛头挑飞叛军头颅的瞬间，飞溅的血珠正巧落在石虎的蟒袍上。
“将军救驾！”
副将张温率人如潮水般涌入。
石皓慌乱间将剑横在帝王颈前，却见老辣的帝王突然暴起，袖中匕首精准刺入他小腹。
“饶命！大王饶命！”
石皓瘫倒在地，先前的狠厉化作涕泪横流的求饶。
石虎一脚踩住他的手腕，染血的匕首在他眼前晃出冷光：“聒噪。背叛者，不配留全尸。”
石虎甩去匕首上的血珠，看着石闵单膝跪地呈上密信，忽然抚掌大笑：“好个征虏将军！今晚这顿庆功宴，本王要亲自给你们姐弟斟酒！”
庆功宴的鼓乐声隐隐传来，崔安安指尖抚过石闵衣襟上的绣纹，绣线细密得几乎看不见针脚。
“这绣纹……”她喉间发紧，却仍强佯笑意：“倒是精致得很。”
石闵慌忙后退半步，铠甲撞出轻响，他不敢对上那双总让他想起幼时的眼睛，只低头盯着她裙摆的补丁。
“阿姐可有三年没替我束冠了。”
话尾带着撒娇的尾音，却掩不住泛红的耳尖。
“长高了，也壮实了。”
崔安安踮起脚为他整理衣襟，恍惚间又回到从前——那时的小阿闵仰着脑袋等她束发，如今却要垂眸才能与她对视。
石闵突然蹲下身，“阿姐不必费力踮脚。”他突然搂住她，将脸埋进她颈窝，声音发颤：“阿姐身上的伤...都是我无能……”
崔安安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忽然想起他衣襟上那抹不属于战场的温柔，眼眶不由得发烫。
“将军，公主，天王请你们前去用膳。”
营帐外，侍卫催促赴宴的声音传来。
石闵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然而，他环抱着崔安安的双臂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手臂上的肌肉微微紧绷，仿佛一松手，这失而复得的温暖就会消散在风里。
崔安安感受到了石闵的不安，她微微侧头，目光柔和似水，轻声劝慰道：“阿闵，再晚些，大王的美酒可就被旁人喝光了。”
“嗯。”
石闵轻声应着，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突然调皮地凑上前，在崔安安的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口——这个举动，他在心底藏了许多年，今日终于鼓起勇气做了出来。
崔安安微微一怔，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她轻嗔一声：“顽劣。” 眼中却满是宠溺的笑意，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曾经在她身边撒娇、耍赖的小男孩。
二人在这温馨又带着些俏皮的氛围中，终于缓缓迈出营帐，向着那摆着庆功宴的营帐走去，脚步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安稳与对未来的期许。
营帐内，兽油灯将四壁照得通明，虎皮地毯上摆满了珍馐佳肴。
石虎大笑着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石闵单膝跪地后，才依言坐下。
君臣间的亲昵姿态，让帐中众将纷纷投来艳羡目光。
石虎端起硕大的金樽，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荡，他仰头灌下一大口，酒水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胡须，他却浑然不顾，眼神已然有些朦胧。
“来，丫头！”他操起锋利的短刃，在滋滋冒雨的烤羊腿上熟练地切下一大块，丢进崔安安的盘中，“这可是本王亲手割的，快尝尝！”
崔安安本能地瑟缩了一下，身体微微颤抖，却还是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带着些许颤抖：“谢天王。”
她垂眸盯着盘中油汪汪的羊肉，想起石虎曾在一夜之间屠尽叛军三族，尸横遍野的场景让她胃中一阵翻涌。
“听说你为了彭城公，连命都不要了？”石虎眯起眼，酒气喷在崔安安脸上，“够有胆气！当年若不是你拼死从狼腹救下这小子，本王哪能有这么个得力干将？”
他重重拍了拍石闵的肩膀，疼得少年将军微微皱眉。
“在晋国那鬼地方，你还能搞到这么重要的情报，又帮本王除掉石皓那狗贼……”石虎打了个酒嗝，“郑氏养女又如何？从今天起，你就是我赵国的公主！本王保证，没人敢欺负你！”
崔安安强忍着恐惧，低头谢恩，声音细若蚊蝇。
她知道，在这乱世中，石虎的恩宠如同镜花水月，随时可能化作利刃。
石闵悄悄握住她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她慌乱的心稍微安定了些。
整个晚宴，石虎都在纵声大笑，与平日里那个嗜血的暴君判若两人。
然而，崔安安却不敢有丝毫放松。她明白，在这吃人的世道，唯有小心翼翼，向掌权者百般讨好，才能在这波谲云诡的权力漩涡中求得一线生机。
月色如霜，洒在林中的落叶上，泛起点点银辉。
石闵紧紧攥着崔安安的手，那只手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厚茧，粗糙却温暖。
两人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林中回响，偶尔有夜鸟被惊起，扑腾着翅膀飞向远方。
前方，一根粗壮的树干横卧在小径中央，树皮斑驳，仿佛是岁月刻下的纹路。
石闵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像回到了儿时那般，一个箭步冲上前，轻盈地跃上树干，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脸上洋溢着孩童般的笑容：“阿姐！以后你就是赵国最尊贵的公主，谁也不敢欺负你了！”
崔安安望着石闵，嘴角微微上扬，眼中满是宠溺：“阿闵如今已是一军之将，怎还如孩童般顽劣。”她的声音轻柔，带着几分嗔怪，却又藏不住心底的欢喜。
石闵利落地从树干上跳下，几步跑到崔安安身旁，亲昵地揽住她的肩膀，眼神坚定而温柔：“在阿姐面前，我永远都是需要阿姐照顾的孩童。”
崔安安倚在石闵的肩头，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与温馨。
一阵寒风吹过，吹落了枝头的残叶，也吹散了这片刻的温暖，崔安安不禁打了个寒颤，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她不知道，看似平静的生活之下，隐藏着怎样的危机，又有多少未知的痛苦和磨难在黑暗中潜伏，即将打破这份难得的宁静，将他们卷入更深的漩涡之中。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