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宫宴

邺城朱雀门悬起九丈红绸,得胜的赵军铁甲映着残阳鱼贯而入,马蹄踏碎满地金箔般的夕照。

彭城公石遵立在王府庭院中,望着天边渐渐西沉的残阳,神色复杂难辨。

得知崔安安平安从晋国归来,他心底压抑许久的欣喜瞬间迸发,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无尽的不安与愧疚。

“她若真心,必能体谅。”

代嫸的劝慰在耳畔回响,石遵却自嘲地笑了。

体谅?当他为了保全大局,不得不将她留在危机四伏的晋国时;当他在压力下迎娶张氏时,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苦衷,真能换来她的谅解吗?

“殿下,时辰不早,该启程赴宴了。”

侍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石遵深吸一口气,转身时衣袂带起一阵风,吹落廊下未干的墨迹——那是他昨日写的半阙词,墨迹未干,便被他揉成团扔进火盆。

宫墙巍峨,灯火渐次亮起,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心跳愈发紊乱。

他在心底反复思量着见面时该说些什么,又害怕见到崔安安眼中的失望与疏离。

这乱世之中,真心难得,而他对她的亏欠,或许早已无法弥补。

邺宫内,青铜镜映出晃动的烛影,侍女阿黎与阿惠的银针穿梭如蝶,将东珠缀在崔安安鬓发间。

檀木梳齿划过青丝时,她望着镜中晕染的胭脂,忽然轻笑出声:“这珍珠钗环,倒比晋国地牢的锁链沉重多了。”

两个侍女的动作僵了一瞬,随即齐声娇笑:“公主说笑了!您这般容色,便是九天玄女下凡也比不过!”

鎏金香炉腾起袅袅青烟,将这番奉承话熏得愈发甜腻。

崔安安指尖抚过冰凉的金步摇,耳后的玉蝉随着动作轻晃,廊外传来细碎私语:“不过是个卑贱汉女……”

崔安安对着镜中自己扬起下颌,凤冠上的翡翠流苏叮咚作响。

那些藏在暗处的窃窃私语,恰似当年她在膳房时,贵族子弟投来的轻蔑目光。

“公主,该去赴宴了。”

阿惠捧着翟衣的手微微发抖。

崔安安起身时,十二章纹的裙摆扫过青砖,绣着日月星辰的金线在烛光下流转。

她望着镜中那个头戴凤冠、身披华服的女子,恍惚间竟认不出这是曾经被人呼作“贱婢”的自己。

夜风掀起窗纱,带来远处太武殿的钟鼓之声。

崔安安对着镜中人露出一抹浅笑,指尖轻轻点过眉间朱砂——今日,她要让整个邺宫都记住,那个从尘埃里爬起来的汉女,如何戴上这顶沉甸甸的凤冠。

宫城门前,彭城公石遵与修成侯石闵不期而遇。

修成侯夫人董氏忙敛衽行礼,脸上挂着浅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彭城公夫人张缨好奇地打量着董氏,心中暗自思忖:能嫁给修成侯这样年少有为、战功赫赫的郎君,还有什么可愁眉不展的?

石遵快步上前,脸上堆起笑容:“阿闵,安安总算平安回了!”

石闵冷着脸回道:“阿姐福大,自有上天庇佑。”

石遵望着少年将军冷硬的下颌线,忽然想起两年前崔安安离去时,那只死死拽着她衣袖的手,似是他心中难以平息的怒火。

暮色沉沉,后宫荷花池畔,残荷低垂,枯叶在水面漂浮,偶尔泛起细微涟漪。

十公主璞玉身着素淡衣衫,独自坐在池边的石凳上,身影显得格外孤寂。

曾经环绕她的谄媚笑容与殷勤侍奉,如今随着她失宠,如晨雾般消散,只剩下无人问津的冷清。

“小臣给十公主请安。”

苻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一身素净青衫,恭敬行礼。

璞玉抬眼,正对上苻健沉静的目光——那双眼睛和当年一样,在血雨腥风中稳稳接住她颤抖的身躯。

“都去奉承新贵了,你倒好。”她扯动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赵公主安如今戴着凤冠,连御膳房的厨娘见了我都要绕道走。”

苻健俯身拾起飘落的团扇,扇面上半枯的海棠花在他指间轻轻颤动:“臣不喜宴上的觥筹交错。”他将团扇递还时,指节擦过扇骨上的裂痕,“就像这荷花,开时满堂惊艳,败时……”

话音戛然而止,他望着她苍白的脸,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

璞玉却突然笑出声:“以前大哥在的时候,我比她要风光得多,人人都围着我转。我一直以为,只要自己善良待人,就会有好报,可如今才明白,在别人眼里,我这叫愚蠢。大哥说得对,落难时的真心最难得。”

她的声音渐渐哽咽,眼中泛起泪光,她望着池中破碎的月影,想起昨日路过御花园,曾经缠着她讨要糖糕的小宫女,竟学着主子的样子,用帕子掩住口鼻快步离开。

苻健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想起初见时那个在兄长怀里笑得灿烂的少女,喉头泛起苦涩:“公主的善良,不该被这世道辜负。”

“还能像从前那样活着吗?”

她喃喃自语,发间的银簪随着动作轻晃。

晚风送来远处太武殿的丝竹声,苻健静静立在暮色里,直到月亮爬上宫墙,他才缓缓转身,脚步沉重地离去。

十公主的身影依旧坐在池边,在渐浓的夜色中,与这一池残荷相伴。

太武殿外,暮色如纱。

崔安安在侍婢环绕下款步而来,锦绣华服流光溢彩,金簪在发髻间熠熠生辉。

奴仆群中,那个局促垂手而立的身影忽然映入她的眼帘,她脚步微顿,记忆如潮水翻涌。

她轻声唤道:“阿京。”

四周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跪伏声,众人纷纷低下头,唯有阿京僵在原地,苍白的脸上神情复杂——眼前的女子与记忆中那个瘦骨嶙峋的少女大相径庭。

崔安安唇角扬起温柔笑意,美目流转间满是“一切都好”的讯息,轻轻朝他点头示意。

阿京心头猛地一颤,耳畔响起众人的恭维“恭迎公主殿下”,满腔的欣喜瞬间被苦涩填满。

君臣有别,身份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曾经共患难的情谊,终究抵不过这森严的礼教规矩。

太武殿内鼎镬沸腾,烤肉香气混着西域葡萄酒的甜腻,将雕梁画栋熏得朦胧。

群臣身着华服,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回荡在殿宇之间。

彭城公石遵捏着青玉盏的指节泛白,望着殿外长廊的眼神恍若隔世——当崔安安一袭凤纹华袍,莲步轻移,缓缓步入殿中时,他胸腔里翻涌的不知是狂喜还是刺痛。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崔安安身上,满殿哗然,惊叹之声此起彼伏。

“赵公主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此等风姿,世间少有!”

“是啊,公主不仅美貌绝伦,更是才智过人,实乃我赵国之福!”

虚伪的奉承声如潮水般涌来,崔安安强颜欢笑,微微颔首致谢,目光掠过满堂宾客,最终落在彭城公石遵身上。

呼吸一滞,只见他身侧坐着位端庄女子,月白色襦裙绣着金线缠枝莲,腕间翡翠镯泛着幽幽冷光,想必她就是彭城公夫人张氏。

崔安安心中一紧,忽然想起慕容恪那句“他已另娶”,此刻化作利刃剜着心,昔日与彭城公相处的点点滴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

余光扫过石闵身侧的女子,他们原本就是有婚约的,如今石闵已成家立业,作为阿姐,她本应感到高兴,可为何心中却泛起一阵酸楚?

彭城公低着头,手中的酒杯微微颤抖,却始终不敢与她对视。

他怕对上那双曾盛满爱意的眸子,怕看见其中的失望与恨意。

而身旁的张氏全然未觉夫君的异样,目光追随着席间英武的修成侯石闵,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倾慕的笑意。

与此同时,修成侯石闵原本冰冷的眼神,却自那道身影踏入殿门后,满是柔情与眷恋。

崔安安坐在席位上,听着身旁的阿谀奉承和觥筹交错之声,心中苦涩难言,突然分不清心里的苦涩,究竟是为彭城公的负心,还是为这份不该有的复杂情愫。

太武殿内丝竹声起,珍馐罗列,酒香四溢,群臣沉醉在这欢庆的氛围中。

殿内觥筹交错,唯有这几处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藏着未说出口的愧疚、破碎的情意,与悄然滋生的暗涌。

大将军张豺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眼神扫向殿中众人,清了清嗓子,朝王座上的石虎微微欠身,高声说道:“陛下御驾亲征数月,劳苦功高。太子殿下喜饮酒狩猎。幸得秦公日夜勤勉政务,赵国境内方能如此祥和安宁啊!”

他的话语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湖面,激起层层涟漪,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崔安安本就心烦意乱,耳畔突然响起慕容恪的冷笑:“彭城公大婚那日,红烛照彻半座邺城。”

她霍然起身,柳眉微蹙:“张大人此言差矣!大王御驾亲征,浴血奋战,赵国百姓方能安居乐业。这太平盛世,是万千将士用性命、举国上下齐心的结果,岂是秦公一人之功?况且今日父王设宴,君臣同乐,张大人此言岂非是想挑起兄弟争端?”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大殿内众人纷纷投来惊讶的目光。

石虎坐在主位上,哈哈大笑,说道:“公主到底是识大体。张豺,你这番话确实不妥,该罚!”

张豺脸色微微一变,心中暗恨,但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只得尴尬地赔笑道:“臣知错,自罚三杯。”

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崔安安瞥见秦公韬逐渐阴沉的脸色,忽然想起晋国地牢里,那些因一言获罪的冤魂,心中不禁一阵寒颤。

她转身向石虎福了福身,说道:“大王,臣女身体不适,先行退下了。”

石虎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她踩着月光匆匆穿过回廊,裙角带起的风,却吹不散太武殿里,那场即将席卷赵国的风暴前奏——太子宣默默饮下酒时眼底翻涌的暗潮,张豺与秦公韬暗中交换的意味深长的眼神,这场华宴,不过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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