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私心

东宫内,歌舞升平,身着华服的舞伎们随着节奏轻盈舞动,裙袂飘飘。

太子宣坐在主位上,手中的酒杯在指尖缓缓转动,眼神却有些游离。

孙珍站在一旁,微微躬身,轻声问道:“殿下,可是在想昨日宫宴一事?”

太子宣抬眼,似笑非笑地看向孙珍:“孙珍啊孙珍,什么都瞒不过你这老狐狸的眼睛。”

说罢,微微叹了口气,神情略显凝重。

孙珍谨慎提醒道:“殿下,如今张豺和秦公韬已联手,他们势力不容小觑,我们得万事小心才是。”

太子宣眉头紧皱,冷哼一声:“哼,张豺那老东西和石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想在父王面前参老子一本,幸亏那什么公主……”他顿了顿,似乎忘记了名字,“她的无心之言,替老子解了围。”

想到此处,太子宣脸上露出庆幸之色,同时也夹杂着一丝不甘。

孙珍微微颔首,再次提醒道:“是公主安,殿下。”

“公主安……”

太子宣喃喃自语,抚着下巴,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意味。

邺城的夏日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崔安安的寝宫内却如冰窖般死寂。

她蜷缩在床榻上,窗外的蝉鸣声此起彼伏,却怎么也盖不住她压抑的啜泣声。

曾经,她以为回到邺城就能与石遵再续前缘,与石闵共享太平,可如今,石闵已成家,彭城公身旁也有了旁人,她拼了命挣来的公主身份,竟换得个形单影只的下场。

当郑王妃的侍女捧着汤药踏入房门时,崔安安匆忙用帕子擦去泪痕,强撑着坐起身,声音沙哑:“劳烦向王妃转达,只是长途奔波不太适应,修养一段时间便没事了。”

可那红肿的双眼,又怎瞒得过他人?

等侍女退下,她又无力地躺回榻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帐顶,忽然想起在晋国地牢里,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不正是对重逢的期盼?

与此同时,彭城公府的书房内,烛火摇曳。

石遵握着狼毫的手微微发颤,宣纸上墨迹晕染成一团,不成字句。

代嫸轻轻推门而入,见他这般模样,不禁心疼:“殿下,既如此,为何不直接入宫跟公主安解释?”

“解释?”石遵突然笑出声,笑声里带着自嘲与悲凉,他缓缓放下笔,望向窗外朦胧的月色,神色满是痛楚与无奈:“我背弃了与安安之间的誓言,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弃她于不顾。如今木已成舟,我哪还有资格再去打扰她?即便说了实情,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他闭上眼,仿佛又看见崔安安在宫宴上望向他时,那充满失望与哀伤的眼神,剜得他心生生地疼。

屋内陷入沉默,想起那日从马背摔落时,满心都是“若能见她最后一面”,如今近在咫尺,却只能隔着宫墙,任愧疚与思念在心底疯长。

修成侯府,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石闵正在府中挥舞长矛,刀光映得他眉眼愈发冷峻。

董氏轻咬嘴唇,那日宫宴,石闵望向公主安的眼神,那温柔之色,是她从未见过。

犹豫再三,她终是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开口:“夫君,听闻公主安好似身体不适,明日我带些礼物入宫探望公主?”

她刻意将声音放得轻柔,言语间带着一丝讨好。

话音未落,石闵手中长矛已“砰”地刺入青砖,溅起的碎屑擦过她鬓边。

“今后未有我的允许,不可面见公主!”

他猛地转身,眼神里闪过一丝恼怒。

董氏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惊得后退半步,突然想起新婚夜他谎称军中有事,却是在书房对着月光擦拭那枚藏在胸口的玉哨。

石闵瞥见她发白的脸色,心中闪过一丝慌乱,却又很快别开脸。

他何尝不知自己失态,可只要想到阿姐在晋国受苦时自己却风光娶妻,愧疚就如潮水般将他淹没,那些没能及时护在她身边的日夜,那些错过的承诺,都成了扎在他心头的刺。

董氏攥紧帕子,心中的委屈如决堤的洪水般涌了上来。

成亲以来,石闵对她始终冷淡疏离,她原以为时间能焐热他的心,此刻才明白,原来自己连靠近他在意之人的资格都没有。

眼眶泛起的泪花模糊了视线,她福了福身,声音发颤:“妾身...记下了。”

转身时,那支精心挑选的银钗掉在地上撞出轻响,宛如她破碎的期待。

邺宫内,蝉鸣声黏腻地淌过窗棂,崔安安蜷缩在床榻上,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发呆。

案上的茶盏早已凉透,凝结的茶垢在盏底晕开深色的纹路,像极了她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

石闵大婚时的鼓乐、石遵身侧的张氏,这些画面如同毒蛇般,时不时地啃噬着她的心。

“公主。”

阿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崔安安坐起身,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鬓发:“进来吧。”

朱漆门推开,阿京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崔安安看着眼前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如今眉目间添了几分沉稳,却依旧有着记忆中那抹秀雅。

“阿京,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多礼。”

崔安安伸手将他扶起,余光瞥见他身着的崭新月白内官服,腰间悬着的刘昭仪亲赐的玉牌,心中泛起复杂的情绪。

她不知该为阿京在宫中谋得一席之地而高兴,还是该为彼此间悄然生分的距离感到怅然。

阿京抬眸,目光落在崔安安苍白的脸上,轻声道:“公主,人有时候眼见的不一定就是事实。”他避开她的目光,望着廊下斑驳的日影,“踏出房门,或许心结就开了。”

崔安安一怔,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她想起这些日子将自己困在房内,泪水浸湿了无数个夜晚,却始终不敢直面那些刺痛她的真相。

阿京的话,像一束微弱的光,照进了她封闭的心门。

“阿京,谢谢你。”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无论我是何身份,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最真挚的好友。”

深吸一口气,崔安安缓步走到门前,推开雕花木门。

盛夏的阳光如潮水般涌来,刺得她下意识抬手遮挡。

光线透过她的指缝,在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望着远处修成侯府的飞檐,崔安安挺直了脊背。

是该去看看了,看看阿闵的妻,也看看那些被她逃避的现实。

哪怕前方等待她的,是更刺骨的疼痛,她也不愿再做那个躲在阴影里的人了。

暑气蒸腾的午后,蝉鸣聒噪。

崔安安望着修成侯府匾额,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旧伤——那是在晋营地牢留下的疤痕。

“公主到!”

侍婢的通报声惊碎了满院寂静。

崔安安款步踏入厅内,只见董氏身着月白襦裙,从屏风后盈盈走出,恭敬行礼。

“妹妹不必多礼。”

崔安安抬手虚扶,目光停留在董氏身上,肌肤胜雪,眉眼如画,透着养在深闺的娇柔。

可这份柔弱,却无端让她想起晋国地牢里,自己靠着啃食霉粮艰难度日的岁月。

“听闻公主玉体欠安……”

董氏话音未落,崔安安已示意侍女捧上檀木礼盒。

盒盖掀开时,一对羊脂玉镯在日光下流转温润光泽。

“阿闵成婚那日,我被困晋国地牢。”崔安安指尖轻抚玉镯,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如今能活着回来补上贺礼,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公主厚爱,妾身惶恐。”

董氏接过礼盒的手微微发颤,忽然想起新婚夜石闵书房漏出的月光——那时他对着一枚玉哨发呆,此刻那哨子或许还贴着他心口发烫。

“阿闵平日只会舞刀弄枪。”崔安安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鬓边的步摇,“从前他受了伤,都是我替他包扎换药。往后,便要妹妹多费心了。”她望向窗外随风摇曳的竹影,恍惚又见幼年的石闵满身血污扑进她怀里,“毕竟,有些情分,是刻在骨子里的。”

董氏喉间泛起酸涩,却只能将委屈咽回心底。

此时的军营中,石闵正专注地操练将士。

“将军,公主入府了!”

副将张温的禀报,让石闵手中的双刃长矛险些落地。

他毫不犹豫地抛下军中事务,纵马疾驰回府。

见崔安安与董氏相对而坐,他紧绷的神色瞬间染上愠怒:“夫人不该在此,来人,送夫人回屋!”

董氏浑身一颤,泪水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福身行礼时,余光瞥见石闵看向崔安安时眼底翻涌的情愫,终于明白,自己即便站在夫君身边,也始终融不进他眼底那片只有公主存在的温柔。

崔安安望着董氏伤心欲绝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心中涌起一阵愧疚,方才刻意刺人的话语此刻却显得如此残忍。

她轻叹一声,将目光转向石闵。

“阿闵不该将已娶妻之事隐瞒。”

崔安安的声音带着一丝责备。

石闵沉默不语,只是垂首盯着自己磨出茧子的掌心,许久,他才低声嗫嚅道:“董氏是师傅临终所托……”他的声音闷得像被硝烟呛住,突然抬头,眼中泛起血丝,“可阿姐又何尝在意过我想要什么?”他猛地坐下,打翻的茶盏在青砖上蜿蜒出水痕,“自阿姐走后,我日日思念却不得见,阿姐可曾知道我内心苦楚?”

崔安安望着眼前这个褪去稚气的少年将军,心中一阵揪痛。

她何尝不明白他的心意,但现实的枷锁却让她无法回应这份感情。石闵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董氏家族的支持对于他的前程至关重要。儿女情长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伸手抚上他紧绷的下颌,触感粗糙得让人心疼:“在阿姐心里,阿闵永远都是最重要的人。”

石闵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于彭城公呢?谁更重要?”

这句话如重锤砸在崔安安心口,张氏温婉的笑容、石遵闪躲的眼神,与董氏含泪的面容在眼前交织。

她抽回手,苦笑道:“他已有良人相伴......就像阿闵,也该有自己的路。”

屋内异常寂静,唯有墙上的烛火明明灭灭,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忽长忽短,恍若他们纠葛不清的情丝。

“阿姐,阿闵只想……”

石闵急切地向前一步,眼底翻涌着炽热情感。

“阿闵,时间不早了,阿姐有些累了。”

她别过脸,声音发颤,生怕再多看阿闵一眼,自己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就会轰然倒塌。

“好,那我派人送阿姐回宫。”

石闵的眼神黯淡,满是压抑与失落。

他以为她的回避是心中有怨,却不知她在转身的刹那,泪水已决堤,那句“你的前程,比我的私心重要千倍万倍”终究是没说破。

踏出侯府时,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彭城公府的方向,脚步似有千斤重。

想去,却怕见到彭城公与张氏恩爱的模样,徒增伤痛;不去,心中又满是不甘,那曾经的山盟海誓,难道真的就如过眼云烟?

她望着天边将熄的晚霞,忽然觉得自己像极了那轮残阳——拼尽全力照亮他人的路,却照不亮自己的归途。

她终究还是上了回邺宫的马车,任由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哒哒”的声响,像是命运无情的嘲笑,而她,只能在黑暗中独自舔舐着伤口,将所有的深情与无奈,都化作了无尽的孤寂。

当宫人将描金食盒送到彭城公府时,张氏正陪着石遵在书房。

侍从小心翼翼地将糕点摆上,石遵的目光瞬间被吸引。

他拿起一块糕点,浅尝一口,熟悉的味道在舌尖散开,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张氏见他神情恍惚,关切地问道:“殿下,可是这糕点有问题?”

她轻声询问,目光落在夫君紧锁的眉峰上。

石遵指尖摩挲着糕点,嘴角泛起一抹苦笑,摇摇头:“没事,只是想起小时候偷吃蜜饯,被夫子罚站的事。”

他放下糕点,眼神中满是复杂的情绪,起身吩咐备车。

张氏望着丈夫匆忙离去的背影,心中已然明了。

侍婢试探着问:“夫人可要同去?”

她望着案上那盘未动的糕点,摇头轻笑:“不必了,有些事,就让它藏在心底吧。”

邺宫内,荷花池畔,崔安安数着飘落的花瓣,第三十七片落在掌心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唤,“安安”二字裹着温热的气息,让她指尖猛地收紧。

满眼欣喜地转身时,却见石遵倚着侍从的手,往日英挺的身姿此刻佝偻着,憔悴的脸上勉强挤出笑容:“学艺不精,从马背摔下来了。”

崔安安的心猛地揪紧,想要上前,却又生生止住脚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石遵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望着她泛红的眼眶,愧疚与无奈在他心中交织,嘴唇微微颤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沉默片刻后,他颤抖着端起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流下,却无法冲散他心中的苦涩:“安安,今日是我不该来。”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他微微颔首,示意侍从扶他离去:“走吧,该去拜见母妃了。”

他不敢再看崔安安的眼睛,生怕自己会在那目光中沉沦,转身的瞬间,他的肩膀微微颤抖,那是他极力压抑的痛苦与无奈。

“阿遵,我……”她刚想开口,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心碎的一句:“彭城公殿下,请慢走!”

恍惚间,又回到了与阿遵相处的那些甜蜜过往,如今却成了心头最尖锐的刺。

夜风掠过水面,吹散了未说完的话语,也吹散了她最后一丝期待。

夜幕降临,彭城公府书房内,石遵独自坐在案前,他手中紧握着一块吃了一半的糕点,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良久,他缓缓将糕点捏碎,糖霜簌簌落在未写完的休书上,洇开一片模糊的白。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