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董氏获恩宠

秋蝉还在枝头聒噪,邺城百姓攥着新收的粟米刚松快些,边境急报——晋国黑甲军卷着黄沙北上,马蹄声碾碎了最后一丝安宁。

石虎的龙头杖重重砸在金砖上,震落案头虎符:“石闵听令!”

少年将军单膝跪下,抱拳高声立下军令状:“末将定不辱使命!”

他仰头时,眼瞳里烧着比战火更灼人的光。

战场上的石闵像把淬了血的刀,双刃长矛挑落晋国主将头颅时,飞溅的血珠染红了天边残阳。

两万晋军被赵军围在河谷,哀嚎声惊飞了芦苇荡里的白鹭。

捷报传回,举国欢腾,石虎当着满朝文武赞叹:“棘奴之勇,其父在世恐亦不及!”

赏赐的金珠堆满库房,石闵却将一箱箱财宝劈开分给袍泽。

军营篝火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士兵们举着酒碗高呼“将军”,声浪掀得营帐簌簌发抖。

只是这份荣光落不到侯府深闺——董氏倚着雕花窗棂数了三百次日升月落,等来的只有门房那句“将军今夜宿营”。

荷花池里的锦鲤正啄食浮萍,董氏的绣鞋突然打滑。

绫罗裙摆兜着池水翻涌,她呛着水挣扎时,听到仆人们惊慌失措地呼喊:“快去禀报赵公主!”

她然笑出声——原来在他们眼里,公主安才是侯府里能庇护他们的女主,而自己不过是被冷落的怨妇。

消息传到崔安安耳中时,她正在临摹《女诫》。

羊毫笔在宣纸上洇开墨团,侍女阿黎颤抖的禀报声里,她仿佛看见汉军将领们铁青的脸,董氏是董毅将军遗孤,那些曾追随董毅的老卒,若知道她的孤女因石闵冷落而死……

踏入修成侯府,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见到董氏安然无恙,崔安安松了一口气,却也忍不住问道:“妹妹,你怎可做出如此傻事?”

董氏裹着湿发蜷缩在榻上,眼泪突然决堤,哭得梨花带雨,泣不成声。

“这多年来,我一直都仰慕着夫君,”董氏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可无论我如何讨好,夫君却始终对我视而不见;我羡慕姐姐可以独得夫君的宠爱,我只求夫君能将对姐姐的爱恋分一小点给我,可是这点小小的要求对我来说却是奢望……”

那凄楚的模样,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怜悯。

崔安安望着眼前梨花带雨的面容,恍惚想起多年前蜷缩在柴房里浑身是伤的阿闵。

她轻轻握住董氏冰凉的手:“阿闵自幼在刀尖上讨生活,能走到今日实在不易……”她顿了顿,想起深夜为阿闵换药时,他隐忍的闷哼,“你既入了侯府,我定会护着你。”

握住董氏的手骤然抓紧,却不知这份承诺,究竟是为了石闵的前程,还是在逃避心底那抹难以言说的情愫。

“真羡慕姐姐能陪他走过那些苦日子。”董氏忽然呢喃。

崔安安的笑容僵在脸上,往事如潮水般涌来:食不果腹的寒夜,她与阿闵同食半块麦饼;备受欺凌的岁月,她与阿闵共挨一脊鞭痕……

崔安安的手微微颤抖,那些藏在记忆深处不敢回忆的过往,只有她和阿闵知道,其中饱含了多少绝望与无助。

建武五年十二月初八,石闵凯旋那日,董氏捧着羹汤的指尖骤然收紧。

石闵玄甲还占着晋军的血,披风上还沾着北国的霜雪,冷硬的眉眼扫过满桌菜肴,吐出的字句比寒风更刺骨:“不必麻烦。”

“阿闵!”

轻柔的唤声自回廊转角飘来。

崔安安端着酒水,着一身茜色襦裙款步而来,鬓边新摘的红梅随着步伐轻颤。

石闵转身时那道冷峻如刀的轮廓瞬间柔和,唇角勾起的温暖灿烂弧度让董氏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人——原来他也是会笑的,只是从未将笑意分给自己半分。

“阿姐!”

石闵大步上前,一把将人用力地拢进怀里,脑袋深深埋进她的肩头,沾着血痂的手指不安分地蹭着她的发顶,哪里还有半点战场上杀伐果决的模样,分明就是个顽劣的小男童。

崔安安的指尖温柔地抚过石闵后颈未愈的伤口,眼尾泛起水光:“阿闵在外征战,一走便是数月,阿姐甚为想念。”

“阿姐有多想?”

石闵嘴角上扬,歪斜的笑容像只讨食的幼兽。

“顽劣”,崔安安的指尖亲昵地捏过石闵的鼻尖,轻轻地凑到他耳畔:“阿姐今日带了些美酒与阿闵同饮。”

“既是阿姐赏赐,阿闵怎能拒绝?”

石闵一脸得意地接过酒水。

董氏站在一旁,只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多余的人,她精心准备的接风宴,夫君撒娇的语气,崔安安裹着蜜的声音,如同利刃,将她最后的期待剜得支离破碎。

想起昨夜独守空房时,自己对着烛火绣了一半的同心结,精心准备的妆容被妒火灼烧得发烫。

酒气蒸腾间,石闵望着崔安安斟酒的手腕,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他自小酒量就不好,平日里因带兵打仗,更是甚少饮酒。

往日征战时淬炼出的警觉,在熟悉的茉莉香中化作绕指柔,第三杯下肚,已是醉意朦胧。

“阿姐……莫不是想把我灌醉……谋害功臣?”

他故意板起脸,却掩不住尾音里的缱绻。

崔安安望着阿闵泛红的脸颊,恍惚看见他幼时生病那年,也是这样饮下她熬的药汤,苦得直皱眉,非要她哄骗才肯喝下。

屏风上映着交叠的影子,像极了幼时蜷缩在柴房里,相互取暖的两个小小身影。

崔安安捏着帕子轻轻擦过石闵嘴角的酒渍。

石闵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温热的呼吸扫过她的手背。

“阿姐今日有些反常……”

话未说完,石闵突然跌进她怀里,将头埋进她颈窝,胡茬蹭得她脖颈发痒,带着酒香的气息烫得她眼眶发热。

崔安安心尖一颤,指腹抚过他粗糙的脸颊。

“阿闵,还记得幼时我们初次相识吗?”她轻声呢喃:“那时的阿闵还没有这酒桌高”。

泪水滴落在石闵常年握枪而布满茧子的手心,如今那个瘦小的孩童,早已成长为威震四方的大将军。

“那年冬夜……阿姐前面有狼……阿姐……别走……”

少年含糊的呓语裹着陈年往事的哽咽。

崔安安心口一紧,想起那个雪夜,她把冻僵的小阿闵搂在怀里,听他牙齿打颤的声音;想起他第一次杀人归来,浑身是血地扑进她怀里;想起他噩梦中时的呓语“他们要挖我的心……阿姐,把我的心藏起来。”

如今他已是万人敬仰的将军,却仍像幼兽般渴求着她的温暖。

醉意朦胧的石闵突然翻身抱住她,滚烫的呼吸带着酒气喷洒在颈侧灼热得惊人,当触到她温热的唇时,醉意彻底漫过理智,呼吸间尽是属于阿姐的甜香。

“阿姐……我只要你……”

崔安安僵在原地猛地闭上眼,理智却在这一刻突然清醒——她不能让阿闵身败名裂。

颤抖着推开怀中的人,她对着门外轻声吩咐:“去请夫人过来。”

雕花木门缓缓闭合,崔安安独自站在廊下,望着自己在月光下微微发颤的指尖,忽然分不清,那些藏在酒醉后的呓语里的,究竟是亲情,还是早已变质的爱恋。

烛火在寅时悄然熄灭,董氏数着石闵绵长的呼吸,指尖悬在他英俊的眉眼间迟迟不敢落下。

这是她第一次得到夫君的“爱”,可她分明闻到他衣袂上萦绕的茉莉香——那是崔安安独有的气息。

此刻他无意识地将她搂紧,却在呓语里唤着另一个名字,温热的吐息灼烧着她的耳垂。

纱帐外晨光初透。

“阿姐……”

呢喃声裹着梦呓从喉间溢出,石闵下意识地将怀中的人往心口带了带。

董氏呼吸一滞,尚未绽开的笑意僵在唇边——少年将军猛地睁开眼,那双惯常冷峻的眸子瞬间布满震惊警惕。

推搡来得猝不及防,她重重撞在床柱上,听着石闵粗粝的质问—“为何是你?”看着他慌乱地套上外袍夺门而出。

董氏蜷在尚有余温的被褥里,昨夜酒气未散的体温还萦绕在枕边,泪水漫过眼角时,她忽然想起初嫁那日,他也是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新房,而如今,连施舍的温存都带着刺人的寒意,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这场醉梦里的局外人。

邺宫内,铜镜映着崔安安半挽的青丝,檀木梳齿刚划过发间,骤然响起的撞门声惊得胭脂盒都微微震颤。

“将军,公主正在更衣——”

侍婢阿惠话音未落,石闵沉喝一声:“出去!”

众人慌忙退避。

在阿姐面前,石闵向来如此任性霸道。

崔安安望着铜镜中少年紧绷的下颌线,忽然想起他十岁那年,也是这样红着眼将欺负她的羯人按在泥地里。

发绳缠绕指尖的触感依旧熟悉,石闵动作轻柔地为她束发,一如幼时所说,此生只会为阿姐一人束发,却把侍婢们吓得簌簌发抖。

“阿闵,瞧你把她们吓得。”

崔安安嗔怪的话音未落,后腰突然贴上炽热的胸膛。

少年将军的呼吸喷在她耳畔:“阿姐……”

带着硝烟气息的手臂将她箍得生疼,像要把昨夜错失的温度尽数讨回。

崔安安望着镜中石闵泛红的眼尾,想起他醉后失控的模样,喉间泛起苦涩。

“昨日饮醉,今日可有何不适?”

她转身为他沏上一壶醒酒茶,青瓷盏底磕在案几上发出轻响。

石闵却像个执拗的孩童,长臂一揽将她拽入怀中,下巴重重抵在她肩头:“阿姐抱我。”

温热的呼吸穿透衣料,烫得崔安安眼眶发酸——这个威震天下的将军,在她面前永远是需要她呵护的孩童。

“阿闵,董氏是你妻。”

话一出口,怀中的人骤然紧绷。

石闵搂住她腰间的力道大得惊人:“若她让阿姐难过,我立刻——”少年的声音带着近乎偏执的颤抖。

“不可!”

崔安安猛地转身,撞进那双燃烧着占有欲的黑眸。

她望着石闵坚毅的面庞,想起他为董氏兄长求情时在朝堂上的孤勇,忽然意识到曾经的小少年早已拥有掀翻乾坤的力量。

“董氏无辜,且是你师傅遗孤,阿闵不可薄情寡义……”她放缓声音,指尖抚过他紧蹙的眉峰,“阿闵好不容易能有今日,不可感情用事功亏一篑;阿姐会一直在你身后。”

石闵低垂下脑袋,像头被驯服的猛兽委屈道:“阿姐不可再食言。”

拉勾的指尖相触,崔安安望着石闵重新舒展的眉眼,恍惚间又见两个蜷缩在草堆里的孩童,许下永不分离的誓言。铜镜里,映出她眼底未落下的泪。

深秋的桂花香混着药味漫过回廊,董氏抚着隆起的小腹,

指尖触到石闵前日带回的羊脂玉坠——那温润的触感,竟比他掌心的温度更清晰。

自从那日得知喜讯,石闵虽神色冷淡,却破天荒带回西域进贡的蜜饯,琉璃罐里的琥珀色果脯,在昏暗中泛着温润的光。

胎动最频繁的雨夜,石闵解下外袍裹住她:“外面风大,夫人还是尽快回屋。”

他的声音依旧冷硬如刀,可当她踉跄时,揽住她腰肢的手臂却比铁索更稳。

“将军,恭喜您,夫人诞下一名男婴!”

产婆的喜报混着风声刺破夜幕时,石闵正将最后一支箭搭在弦上。

他握紧的拳头冲进产房的模样惊散了廊下的仆人,温热的血污弄脏了他的战靴,可当襁褓里的啼哭声响起,那个永远冷着脸的将军嘴角洋溢的那抹笑意竟比春日朝阳更灼人。

“夫人辛苦了。”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指腹擦去董氏额角的冷汗,这个总在沙场上取人性命的将军,此刻抱着婴孩的姿态,竟比捧着稀世珍宝还要虔诚。

董氏倚在锦被里,庭院里的海棠不知何时开了,花瓣纷纷扬扬落在父子相视而笑的面庞上。

董氏望着这难得的温柔,忽然想起初嫁那日,石闵连盖头都未掀便摔门而去的模样,所有的寒夜在这一刻都有了归处。

原来最坚硬的心,也会被时光和血脉,焐成一汪化不开的春水。

红绸扎就的贺礼搁在修成侯府的檀木案上。

崔安安指尖捏着精巧的金锁,金饰上“长命百岁”的刻字在阳光下泛着柔光,目光却不经意落在石闵温柔逗弄幼子的侧脸上——那个曾说要做她一人英雄的少年,终究学会了在朝堂与床笫间权衡利弊。

“阿闵现在已是一家之主,该承担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

她将金锁轻轻挂在摇篮上,清脆的撞击声惊得婴儿小手一颤。

石闵闻声抬头,眼角还带着未散的笑意:“阿姐教训的是。”

董氏倚在门边,看着石闵温柔拭去儿子嘴角的奶渍,忽然觉得庭院里的阳光都变得和煦起来。

深秋的雨来得猝不及防,当赵王同意赦免董润的旨意下达,崔安安站在宫阙高处,看着石闵将董润搀扶起来的模样,恍若当年那个为她夺回半块麦饼的少年,他也曾这样执着地护住遍体鳞伤的自己。

修成侯府内,秋叶簌簌落在青石板上,董氏望见兄长蹒跚走来的身影,喉间突然泛起酸涩。

“夫人当心!”

石闵大步上前扶住她摇晃的身形。

董氏抬头,正对上那双褪去冰霜的眼眸——曾经如寒星般冷冽的瞳孔,此刻倒映着她泛红的眼眶,竟晕染出几分温柔。

当董润布满伤痕的双臂将她紧紧圈住,那些独自吞咽的委屈与恐惧,终于化作滚烫的泪浸湿对方粗布短衫。

夜深人静,石闵指尖抚过她鬓角碎发的触感,比记忆中任何一次都要轻柔。

董氏望着帐顶晃动的流苏,忽然想起之前这个男人连看她一眼都嫌多余,而如今,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颈侧,低声说“早些歇息”时,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缱绻,恍惚间她仿佛看见未来——夫君抱着孩子教他骑马,兄长倚在廊下逗弄孩童,而她终于能以侯夫人的身份,站在那个曾遥不可及的人身边。

直到某个雪夜,董氏端着醒酒汤推开书房的门,却见石闵望着手中的玉哨出神。

那枚温润的玉哨,与自己妆奁里积灰的赏赐形成刺眼对比。

窗外北风呼啸,她突然明白,有些光即便短暂地落在身上,终究不属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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