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宫长廊之上,太子詹事孙珍与侍中崔约迎面相遇。
崔约目光落在孙珍发红的眼睛,挑眉问道:“孙大人这眼,近日是怎么了?”
孙珍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无奈叹道:“患了眼疾,视物模糊得很。崔大人见多识广,可有良方?”
崔约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玩笑道:“溺中则愈。”
孙珍一愣,满脸疑惑:“目何可溺?”
崔约放声大笑,调侃道:“卿目,正耐溺中。”
孙珍无奈地指了指崔约,佯怒道:“你呀你,一把年纪了,还寻我开心。”转而压低声音,“听闻崔大人正为令郎议亲?可有看中哪家姑娘?我看公主安倒是……”
“快休要提!”崔约脸色一沉,连连摆手,满脸嫌弃:“听闻公主安在晋国早已非完璧之身,如今哪个世家敢结这门亲?听闻她为了活命,竟逼死生父…”
“慎言!”孙珍慌忙捂住他嘴,瞥见转角处闪过月白裙裾,面色骤变,“好歹公主安与你有同宗之亲。”
崔约甩开孙珍的手,不屑道:“有女如此,宗族之耻!”
“崔大人是觉得我辱没了清河崔氏的名声?”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崔安安不知何时出现在二人身后,嘴角挂着抹冷笑,眼中满是怒意。
崔约梗着脖子,满脸鄙夷:“公主所作所为,岂是孝悌之道?”
“崔大人未经我之苦,又怎知我之难?”崔安安垂眸掩去眼底水光,再抬头时笑意已冷。
“任何苦难皆不该是你造恶之由”!崔约怒声斥责。
气氛剑拔弩张之际,孙珍急忙拉住崔约:“崔大人,方才您不是说有急事找我吗?快走快走!”说罢,连拖带拽地拉着崔约匆匆离去。
崔安安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屈辱与愤怒在心中翻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却倔强地仰起头,生生将泪水逼回眼底——只要阿闵和阿遵懂她,旁人的闲言碎语,又算得了什么?
转身时,正撞见不远处太子宣似笑非笑的目光,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勉强扯出一抹苍白的笑意,福身行礼后离去。
太子宣倚着砌玉廊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珏,望着那抹单薄身影,眸中翻涌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几日后,侍婢阿惠急匆匆跑来,满脸兴奋:“公主!听说羞辱您的崔约一家,被斩首了!”
崔安安神色冷淡,浅啜一口茶:“是吗?所犯何罪?”
阿惠凑到跟前,压低声音,“好像是对太子不敬…”
崔安安垂眸望着手中的茶盏,忽然轻笑出声:“这满朝文武,倒比戏台子还热闹。”茶水映出她眼底冷意,“去备些檀香,我也该替崔大人一家,超度超度亡魂。”
343年,邺宫寺内,太子宣拜见完国师佛图澄,拂去广袖上沾染的佛香,踏出禅房时,正见崔安安倚着蟠龙柱而立。
他环顾空荡的殿宇,挑眉戏谑:“彭城公与修成侯今日没来,妹子又是在等何人?”
崔安安福身行礼:“正是专程恭候太子殿下。”
“稀罕!”太子宣突然凑近,酒气混着寺内檀香扑面而来,“赵国最金贵的公主,竟屈尊候着我?”
崔安安后退半步,裙角蹭过冰凉的石柱:“听闻太子即将远征鲜卑,阿闵也在随行之列。”崔安安抬眸时眼角微弯,却难掩眉梢蹙起的细痕,“他年轻气盛,沙场凶险……还望太子多加照拂。”
“老子就知道!”太子宣大笑,手指轻轻勾起她的下颌,“合着心里只有你那好弟弟?二哥的安危就不值你挂怀?”
崔安安浑身僵硬,余光瞥见对方眼底戏谑的光,却仍保持笑意:“太子身份尊贵,身边猛将如云,自有万千能人护佑。阿闵能追随太子历练,已是天大的福分。若能平安归来,我二人定当结草衔环。”
“你这丫头,巧舌如簧。”太子宣大笑揽住她肩头,力道重得让她微微踉跄,“妹子自是放心,本太子将修成侯带走,必会将他平平安安送回。”
崔安安垂眸应是,指尖却攥紧了袖口。她怎会不知这位太子手段狠辣——上回征战,他为诱敌深入,竟将三千赵军当作弃子。如今阿闵随他出征,她怎能不忧?
太子宣眸光一亮,眼尾吊起一抹算计的光:“妹子既然来找我了,不如随我去东宫,正好二哥我有东西想给你瞧瞧”。
“全凭太子吩咐。”崔安安无法拒绝,垂眸福身,广袖下的指尖微微蜷缩。
穿行在蜿蜒的宫道,行至偏僻小径时,崔安安望着两侧荒草蔓过脚踝,心头泛起不安,脚步微滞:“这条……从未走过。”
“大路绕远。”太子宣踢开脚边枯枝,靴底碾过碎石发出刺耳声响,“老子有时候偷懒,就走近道了,下回你要是来东宫,可以走这条近道,能省下不少时间。”说着,他伸手推开低矮的树枝,生怕它们勾住她的鬓发。
东宫门前,数十名壮汉身披玄甲肃立,为首之人身高九尺,虎目圆睁,腰间环首刀泛着冷光。
崔安安下意识攥紧裙角。
“妹子莫要害怕,这些都是我东宫高力。”太子宣重重拍向为首壮汉的后背,目光戏谑地扫向崔安安,“他是高力督梁犊,有万夫不当之勇,往后赵国境内谁不长眼,再敢欺负你,让他替你解决。”
“末将梁犊,见过公主。”梁犊抱拳行礼,声如洪钟,混着甲胄相撞声震得崔安安耳膜发疼。
“梁犊将军客气了......不过一介女流,幸得太子照拂。”崔安安屈膝还礼。
“识大体,知礼节,性温顺,有智慧。”太子宣指着崔安安,放声大笑,眼底掠过一丝赞赏。
崔安安低头掩去眼底的惊惶,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羞涩:“二哥谬赞......”余光瞥见院内大柱上捆着两人,皮开肉绽的躯体在烈日下暴晒,血迹混着汗水渗入青砖,却无半声求饶。
东宫寝殿内丝竹靡靡,太子宣半倚在豹皮软垫上,歌姬酥胸半露,柔若无骨地蜷在他怀中,正将美酒喂入他唇间。
殿外不时传来皮鞭破空声与闷哼声混着血腥味透窗而入,却丝毫未扰这屋内旖旎。
崔安安立在织金屏风旁,望着满地狼藉的酒盏与摇曳的烛火,若非为了阿闵在军中的安危,她怎会踏入这令人作呕的温柔乡。
“妹子别杵着!快瞧瞧二哥给你的见面礼!”太子宣伸手将紫檀锦盒推到案几边缘,“西域进贡的珍品,整个赵国找不出第二颗!”
“太子,这礼太过贵重…”
话音未落,太子宣大笑道:“也就只有这明珠的华贵,才能配得上妹子的尊贵。”
崔安安垂眸望着锦盒缝隙间漏出的冷光,她早知这是糖衣炮弹——石虎对她与阿闵的宠爱,早让太子宣动了拉拢心思。
指尖刚触到盒盖,殿外又传来一声闷哼,她突然抬眼,丹凤眼弯成狡黠的弧度:“不知此珠能否换殿下门外那对兄弟?”
“什么?!”太子宣愣神片刻,继而捧腹大笑,震得歌姬娇嗔着捶他胸膛,他指着殿外:“你要那两个反骨贱种?苏峻的余孽!为逃晋国追杀才躲到赵国。”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这俩贱种我尚未驯服,东宫听话奴仆众多任妹子随意挑选。”
崔安安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意:“既然这二人尚未驯服,太子又出征在即,不如让妹妹来替太子好好调教调教他们。”
太子宣摩挲着下巴,眼中闪过玩味:“这兄弟二人面相是不错,可这未驯服的野狼容易伤人。”
崔安安指尖划过明珠莹润的表面,忽然俯身凑近:“那太子又怎知妹妹驯服不了野狼呢,太子别忘了,妹妹可是在狼口救过人。”
太子宣摩挲着歌姬肌肤的手顿住,眯起眼打量眼前带着让人捉摸不透锋芒的女子。
良久,他突然放声大笑:“好!人归你!”他凑近崔安安耳畔低语:“野狼可不懂感恩,当心养出第二个苏峻,可别怪二哥没提醒......”
话音未落,崔安安已福了福身快步离去,殿外的暮色裹着血腥气,反而比屋内的奢靡令人心安。
东宫侍卫拖着铁链逼近时,崔安安抬手拦住:“瞧他们连站都站不稳,能逃到哪儿去?”
兄弟俩的草鞋早已磨穿,脚趾在石板路上拖出蜿蜒血痕。
崔安安瞥见他们干裂到渗血的嘴唇,突然停步:“阿惠,取些水来。”
水袋递到面前时,两人几乎是扑过来抢夺,仰头痛饮的水声混着粗重喘息,水珠顺着脖颈滑进破洞的衣领。
崔安安望着满地泼洒的水渍,忽叹道:“我放你们自由,可出了这宫门......”她抬手示意远处蜷缩的流民,“在这乱世,自由不过是换个地方挨饿受冻罢了。”
兄长抹去嘴角水渍,与弟弟对视一眼,突然屈膝跪地:“求公主指条生路!”
正当崔安安为难时,马蹄声由远及近。她望着熟悉的墨色衣袍,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阿遵!”
彭城公翻身下马,带着满脸温柔笑意,指尖自然地落在她发顶轻揉:“又乱跑?”
听她讲完来龙去脉,彭城公笑着揽过她肩膀,目光扫过兄弟俩倔强的神情:“我府上正缺人手,跟着我,至少有口热饭吃。”
崔安安转身时神情已变得郑重:“我知你们心气高,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彭城公知人善用,跟着他,定不会亏待你们。”
兄弟俩重重叩首,“谢公主!谢彭城公!” 额头贴在沾着血迹的青砖上。
崔安安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轻叹一声——这乱世太苦,能救下二人,也算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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