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都城头的晨钟撞碎薄雾时,宫墙内外已是红绸翻涌。
鼓乐声中,十公主璞玉的花轿与和公主安的亲鸾车同时驶出宫门,金铃与玉佩相撞的脆响交织成网。
缀满珍珠的轿帘轻颤,恍若少女璞玉含羞的笑颜。
和亲鸾车内的十二幅绯红嫁衣层层叠叠、繁复的珠翠头饰压得崔安安几乎喘不过气,宛若她此刻压抑与绝望的心情。
邺宫凤阳门外,寒风扑面而来。
崔安安却在看到宫门前那个熟悉身影的瞬间,呼吸一滞。
修成侯石闵身披玄甲,笔直地跪在地上,铠甲上还沾着未化的霜花,显然已在此等候许久。
崔安安提着厚重的裙摆,踉跄着上前,嫁衣的金线勾住阶前铜鹤,凤冠上的明珠撞出细碎声响,“阿闵,你怎在此?”声音里满是惊喜与疑惑。
“臣奉王命护送公主和亲。”石闵抬起头,目光坚定又温柔,“公主,请登鸾车。”他伸手搀扶的瞬间,掌心的老茧隔着绣帕传来熟悉的温度,曾经无数个相依为命的日日夜夜再次涌上心头——这一次,他只想守在她身边,护她周全。
随着石闵一声令下“出发!”鸾车缓缓启动。
崔安安掀开金丝绣帘,望着邺城巍峨的城楼在晨雾中渐成剪影。
阿黎伏在她耳边低语:“将军在御书房跪了整整三个时辰,膝盖都渗出血来,才换来这个职位。”她望着鸾车外石闵策马随行的挺拔身影,眼底泛起盈盈笑意:“奴就知道,将军怎舍得让公主孤身涉险?”
话音未落,阿惠捧着妆奁的手突然顿住,脸上浮起失落:“公主,彭城公今日没来相送…”
“谁说没来!你们瞧!”阿黎突然抓住阿惠手腕,指尖指向远处山岗。
霜雪覆盖的驿道尽头,一抹玄色披风正猎猎翻飞,彭城公紧握缰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玉骢马喷出的白雾在冷空气中凝成细碎冰晶。
阿惠的惊呼还卡在喉咙里,车轮突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车队竟在寒风中缓缓停了下来。
“公主要不要.…”阿惠转身时,正撞见崔安安取下腰间的同心结。
“送去吧。”她的声音轻得像要消散在风里,却在将同心结放入阿惠掌心时,指尖重重颤抖了一下。
驿道旁的老槐树下,阿惠捧着同心结小跑过去,“殿下,公主她...”
话未说完,彭城公已接过同心结,指腹触到未干的泪痕,“安安的心意我自是知晓。” 他声音沙哑,将同心结紧紧攥在手中,仰头将酸涩咽下:“今后千山阻隔,万水难聚,不如不见!”
话音未落,鸾车的铜铃声已再次响起,那句未说出口的“此后余生,各自安好。”终究随着车轮碾过的辙印,永远留在了赵国的土地上。
崔安安望着车窗外那道玄色身影逐渐化作天地间一点墨痕,嫁衣上的珍珠硌得她脊背生疼,她却固执地望着后方,直到石闵策马靠近,他的影子像张大网,瞬间将她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
“阿姐莫再看了。” 他的声音既心疼又带着几分恼意,仿佛恨不得把阿姐所有的悲伤都挡在身后。
暮色四合时,车队缓缓驶入驿馆。
石闵利落地翻身下马,靴底重重踏在地上,惊起一片尘土。
可当他走向鸾车时,脚步却陡然放轻,眼神也变得格外温柔。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下马车,粗粝的掌心隔着绸缎传来灼热的温度:“阿姐,当心脚下。”声音里满是关切。
阿黎见状福了福身:“将军先去忙军务,待奴为公主更完衣后,再请将军过来一起用膳
。”
石闵应声点头,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崔安安身上,迟迟不愿挪开,直到她迈进房内。
屋内,崔安安任由侍女们解开层层珠翠,沉重的凤冠落地时发出闷响,十二幅嫁衣滑落在地的瞬间,她如释重负地揉着发疼的脖颈。铜镜里,额角被金步摇勒出的红痕犹在,却比不上心口的酸涩明显。
另一边,石闵已恢复了大将军的威严,他立在庭院中,铠甲在暮色里泛着冷光,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张温,夜间值守部营可有安排妥当?”
张温立刻挺直身子,抱拳应答:“将军尽管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石闵满意地点点头,余光却总不自觉地飘向崔安安的房间——那里透出的暖黄烛火,像是寒夜里唯一的光,牵引着他所有的牵挂。
“将军,公主邀您前去用膳。”
侍女阿惠话音未落,石闵已利落地转身,脚步轻快地消失在回廊转角。
廊下的烛火映得侍女们面面相觑——谁能想到战场上杀伐果决的大将军,此刻竟像个迫不及待要见亲人的孩童。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里,崔安安的指尖还停留在半空中,石闵已径直在她身旁坐下,全然不顾旁人眼中君臣的等级森严,在他心里,她永远是那个把他护在身后、最疼爱他的阿姐。
崔安安看着他这副模样,不禁莞尔,嗔怪道:“莽撞成这样,也不怕人笑话?”
温热的掌心刚触到冰凉的铠甲扣,石闵已顺势倾身,任由她为他卸下战甲。
石闵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调侃道:“阿姐可还记得,第一次帮我穿战甲时,手忙脚乱,十分有趣。”
崔安安闻言,佯装生气地瞪了他一眼:“阿闵如今长大了,竟嘲笑阿姐了。”
石闵连忙作揖,眼中满是笑意:“不敢不敢,阿姐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我不过是您的小小臣子罢了。”
崔安安忍不住戳了戳他的额头,无奈又宠溺道:“没大没小!越来越嘴贫了。”
指尖轻掐他腰间软肉之时,却被石闵反手握住手腕:“真想以后每日都像现在这样,阿姐为我更衣,我为阿姐束发。”
崔安安的心猛地一颤,这样的日子又何尝不是她梦寐以求的呢?在石闵成婚之前,她无数次幻想成为他的妻子,与他携手一生,生儿育女,共享岁月静好。可如今,为了他的前程,她不得不选择放手,心中满是不甘与纠结。她总是处于这样的矛盾之中,就如对于彭城公的感情,她也难以分辨究竟是爱、是感激,还是不甘。
但她唯一确信的是,她与石闵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姐弟之情。
安静的房内,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
崔安安只觉得脸颊发烫,心跳如擂鼓,她慌乱地转身整理案上的茶盏,耳尖却泛起可疑的红:“倒越发会哄人了。”
“我哄过旁人?”石闵欺身上前,温热的呼吸扫过她耳后碎发,他突然扳过她肩膀,眼中炽热的情意几乎要溢出来,
就在他鼻尖即将触碰她面颊的刹那,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如惊雷般炸响,硬生生地将这美好的时刻打断。
石闵瞬间僵住,眉头拧成疙瘩,满脸烦躁,“扫兴!”
崔安安瞧着他气鼓鼓的模样,唇角微扬,伸手轻轻捏了捏他发烫的脸颊,柔声道:“痴儿!”
“公主,晚膳准备好了,现在送进来吗?”门外传来阿惠小心翼翼的询问。
“进来吧。”崔安安应了声,掌心还残留着石闵脸颊的温度。
石闵瞅了眼案上的饭菜,撇了撇嘴,无奈叹道:“早知是这般‘盛宴’,我就该从军营里偷只烧鸡来。”
“大将军这是嫌弃了?”崔安安佯装嗔怒,伸手揪住他的耳朵轻轻拉扯。
石闵赶忙护住耳朵,边躲边求饶:“阿姐,疼!我都这么大个人了,阿姐不能老捏我的耳了,外人见了要笑话!”
崔安安松开手,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脸颊,温柔道:“再大的人,那也是阿姐的弟弟,对不?”
石闵望着她,眼底满是眷恋,轻声嘟囔:“阿姐说什么都对……可我不想只做阿姐的…”
话未说完,侍女阿黎气喘吁吁地捧着食盒撞开房门,瞬间打破了这暧昧的氛围。
阿黎把冒着热气的陶盘搁在桌上,盘里的羊肉滋滋冒油,香气瞬间漫满整个屋子:“公主说了,将军爱吃这新鲜烧制的羊肉,特地让奴跑了好几里地才买到,奴的腿都快跑断了!”她揉着发酸的小腿,嘴上抱怨,眼里却藏着笑意。
崔安安用银箸戳了戳石闵的碗,眉眼弯弯:“你看,为了这口肉,阿黎可把腿都要跑废了。”
她转头冲阿黎眨眨眼,“不如让将军给你揉揉?”
阿黎慌忙后退半步,耳尖通红,偷瞄着低头吃肉的石闵,怯生生道:“奴可不敢,将军板着脸的样子恨不得吃了奴…”
“是吗?将军敢吗?”崔安安歪着头,指尖突然轻轻擦过石闵嘴角,沾走一粒肉沫。
石闵猛地咬下一大口羊肉,腮帮子鼓鼓囊囊,含糊不清道:“阿姐的人,不敢。”
他咽下肉,忽然伸手拽住崔安安的手腕,“倒是有人该管管——”
话没说完,就被崔安安笑着捂住了嘴。
深夜,崔安安独自坐在摇曳的烛火下,毫不犹豫地将那封写给燕国慕容恪的密信抛入火盆。
想起之前精心谋划与燕国联络,本想借助慕容恪的势力搅乱这桩和亲,她不禁自嘲地轻笑。
如今,有石闵在,有他那双永远会伸向自己的手,这场博弈,她已无需再冒险,那些筹谋算计,都抵不过少年眼底纯粹的守护。
随着信笺在火中逐渐蜷曲、燃烧,化作灰烬,崔安安轻舒一口气,唇角扬起一抹安心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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