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奔波的和亲车队终于碾过汉国边境的青石界碑。
崔安安掀开锦帘回望,风沙模糊了赵国的方向,恍惚间似乎又看见彭城公的身影立在高坡。
马车碾过腐叶堆积的泥沼,车轮突然陷入半尺深的泥潭。
崔安安死死攥住车辕,嫁衣上的珍珠硌得掌心生疼,胃里翻涌的酸水几乎要冲破喉咙。
车外传来石闵急促的马蹄声,她掀开锦帘,正撞见他眉头紧锁,鹰隼般的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
茂密的丛林枝叶交错,遮天蔽日,腐殖质的腥气混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隐约还夹杂着一丝铁锈味。
他下意识握紧腰间长剑,指腹摩挲着剑柄,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让他愈发警觉。
“将士们,提高警惕,保持戒备!”副将张温的吼声穿透林间。
话音刚落,马车猛地一顿,发出刺耳的“咯噔”声,再也动弹不得。
负责检修的士兵脸色凝重:“将军,承轴断了。”
董润策马靠近:“将军,前方有驿站,不如在此驻扎?”
话音未落,侍女阿黎急得跺脚:“总不能让公主走过去吧!”
石闵立即伸手,想要将崔安安抱上马背,却被董润抢先一步挡在中间。
“末将的马脚力好,公主请。”董润翻身下马,刻意侧身隔开两人。
董润是石闵的舅兄,崔安安心中了然,“那便有劳董将军了”,崔安安微微一笑。
石闵转头对张温沉声道:“今夜所有人轮流值守,一有风吹草动,立即禀报!”
暮色渐浓,林间弥漫起白雾,远处传来几声突兀的鸟鸣。
后院库房传来 “刺客” 的惊呼撕破寂静。
石闵如离弦之箭般弹射而起,踹开房门的刹那,箭雨破空而至,黑暗中无数黑影如鬼魅般自树梢跃下。
“众将听令!随我前去杀敌!” 石闵的怒吼震得林间树叶簌簌作响,玄甲在火把映照下泛着冷光。
他如猛虎般冲入敌群,长矛挥舞的龙吟声划破夜幕,所过之处血肉横飞,惨叫声此起彼伏。
黑衣刺客们显然没料到会遭遇如此凶悍的抵抗,阵脚大乱,转眼间便如退潮般消失在密林深处。
“一群乌合之众,不自量力!” 张温踹开库房大门,待看清屋内完好无损的物资时脸色骤变:"将军!是调虎离山!"
石闵心头猛地一沉,发疯似的冲向崔安安房内。
夜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撞开帐木门的瞬间,烛火被气浪掀翻,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火舌。
映入眼帘的是倒在血泊中的阿黎与阿惠,两人脖颈处的伤口狰狞可怖,鲜血仍在汩汩流淌。
锦被上凌乱的抓痕刺痛着石闵的双眼,他踉跄着扶住桌案,指节将檀木捏得吱呀作响。
而今夜本该值守在公主房外的董润,此刻却捂着染血的臂膀站在阴影里,喘息声中带着惊慌:“将军!公主不见了!”
石闵怒不可遏,一把掀翻身旁的案几,瓷器碎裂的声响惊得众人后退半步:“传令下去!掘地三尺,也要把阿姐给我找回来!”
清冷的月光透过破窗洒进来,照亮石闵通红的眼眶:“若敢伤她分毫,我定要你们血债血偿!”
腐叶堆积的寨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崔安安被粗粝的麻绳拽着踉跄前行。
空气中弥漫着霉变的木屑味与铁锈腥气,屋檐下悬挂的兽骨在风中发出细碎碰撞声,更添几分阴森。
寨中士兵握着的兵刃满是豁口,凹陷的面颊泛着菜色,破洞的麻布衣裳下,嶙峋的肋骨在皮肤下清晰可见。
主寨中央的破旧虎皮椅上,少年倚着褪色的锦缎靠枕,苍白如纸的手指把玩着半块发黑的面饼。
烛光摇曳间,他眼尾的青影浓重得如同墨渍,本应眉清目秀的面容却透出病态的苍白柔弱。
崔安安正暗自心惊,忽听身旁佝偻老者沙哑开口:“公子,这便是石虎的公主!当年那逆贼残杀明帝子孙,您侥幸逃脱,如今他的公主落在咱们手里,您想怎么处置都行!”
少年指尖猛地收紧,饼渣簌簌落在磨损的袖口。
他缓缓抬起头,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却在触及崔安安苍白的脸色时,突然泄了气般松开拳头:“带她去后院厢房。”
待众人退去,他倚着雕花木门,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我既不想做山匪,你也未必想做祭品——那老皇帝娶你,不过是想用赵国公主的性命,给将死之人续命罢了。”
崔安安攥着被麻绳勒出红痕的手腕,余光瞥见少年咳嗽时掩在帕子上的血渍,心中警铃大作。当温热的绒毛蹭过脚踝,五只狸奴突然从木榻下钻了出来,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她下意识蹲下身,指尖刚触到蓬松的皮毛,怀中突然被塞进一团温热——最瘦小的那只狸奴竟叼着沾满露水的野莓,怯生生地望着她。
少年望着她温柔逗弄狸奴的模样,喉间溢出一声轻诧:“你也喜欢狸奴?”
崔安安指尖停在狸奴蓬松的尾巴上,唇角弯起笑意:“这般毛茸茸的小生灵,谁能不爱?”她话音未落,少年已轻柔地捧起最瘦弱的那只狸奴,掌心的温度透过细密的绒毛,让小家伙舒服地发出呼噜声。
“它们总在寨外的破庙里挨饿受冻。”少年垂下眼帘,苍白的指尖顺着狸奴脊背缓缓滑动,“从睁眼那日起,便在乱世里讨生活。可它们多纯粹啊,只要一口吃食、一点温暖,就满心信赖。”他忽然苦笑,声音轻得像风里的碎絮,浸着化不开的哀伤,“不像人,明明心里藏着刀子,面上还要笑得好看。”
崔安安这才注意到少年说话时气息微弱,每说几句就要停顿喘,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生气。
少年察觉到她的目光,自嘲道:“自幼体弱,大夫断言我活不过十八,如今倒是多赚了些日子。”
他抚摸狸奴的动作顿住,眼底翻涌着浓稠的悲伤,“寨里的老人非逼着我扛起所谓的‘血脉使命’,要我去复仇、去厮杀。可谁问过我,我根本不想沾染鲜血!”
少年的声音突然哽咽,怀中的狸奴似有灵犀,伸出粉嫩的舌头轻舔他颤抖的指尖。
“每到深夜,噩梦就会缠着我。”少年的声音混着狸奴的呼噜声,在寂静的屋内回荡,“梦里都是血,祖父、父亲...还有那些被砍头的侍卫。醒来后只有它们挨着我,用柔软的身子蹭去我的恐惧。”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亮,“没想到堂堂赵公主,竟愿意听我这些疯话。这些年,我说的话加起来,都没今天多。”
崔安安想起自己在晋国被囚禁的日子,蜷缩在潮湿地牢里,那些无人倾诉的孤独时光,她感同身受。
她刚要开口,少年突然问道:“你可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说。”
这突兀的问题让她怔了怔,目光扫过少年破旧的衣角,又想起寨中士兵嶙峋的模样,摇头道:“能有块麦饼充饥,已是极好。”
不多时,木门被推开,一股麦香扑面而来粗陶盘里躺着四个白面麦饼,蒸腾的热气裹着麦香扑面而来。
送食的寨人浑浊的双眼贪婪地盯着冒着热气的麦饼,喉结剧烈滚动,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死攥着衣角,褴褛衣衫下的肋骨清晰可见,显然许久未曾饱腹。
崔安安不动声色掰下一块,借着递碗的动作悄悄塞进他掌心。
寨人浑身一震,粗糙的手指瞬间蜷起,眼中泛起泪光,颤抖着膝盖就要下跪,却被她眼疾手快地托住胳膊。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赵国石府膳房,阿遵也常这样趁人不备,将鲜嫩的羊肉塞进她破旧的袖袋,那时的她只是个低贱的膳奴,而今物是人非,隔着千山万水,不知远方那人可安好。
赵国邺城,彭城公府内一片狼藉。
石遵把自己关在书房内,每日与笔墨为伴,妄图将心中女子的模样复刻于纸上,可每一张画,都差了那么几分神韵,不是眉峰太蹙,便是唇角失了三分灵动。
他一次次失望,又一次次提起笔,最后只能愤怒地将那些画作撕得粉碎,纸片如雪花般散落一地。
风寒在他体内肆意蔓延,咳嗽声整日不绝于耳——自那日在琨华殿前,暴雨如注,他跪了整整一夜,只为求赵王收回和亲旨意,如今风寒入体,整个人愈发憔悴。
夫人张氏小心翼翼地端来汤药,捧着药碗的指尖被烫得发红。
石遵盯着碗中翻滚的苦药,突然挥袖将碗砸向青砖,他瘫坐在榻上,声音沙哑又绝望:“没了她......,我要这副皮囊又有何用!”
张氏看着他这般模样,满心无奈,只能轻轻叹气,黯然离去。
夜深人静时,石遵辗转难眠,心中的思念如潮水般汹涌。
为了驱散这份念想,他来到代嫸身边,渴望从她身上寻得一丝慰藉。
罗帐低垂,石遵紧紧搂住代嫸的腰肢,指甲几乎掐进皮肉,却始终未能将脑海那个身影抹去。
喘息间,崔安安的笑靥、她被风雪染红的眼角、还有晋国地牢里那些触目惊心的鞭痕,如走马灯般在眼前轮转。
当他的吻落在她肩头,代嫸分明尝到了咸涩的泪——原来他口中呢喃的,从头到尾都是另一个名字。
欢爱过后,他依旧眉头紧锁,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
代嫸倚在他身侧,伸手想要抚平他眉间的褶皱,却被他突然坐起的动作惊得缩回了手。
“代嫸,你可愿为我做任何牺牲?”石遵转头看向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急切与期盼。
代嫸望着他眼底的血丝和憔悴的面容,心中一痛,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她爱彭城公,爱到骨子里。
“代嫸,你即刻启程去往汉国!”石遵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猛地抓住她双肩,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汉国没有人认识赵公主!修成侯也定会暗中相助!”
代嫸的泪水瞬间涌出,顺着脸颊滑落,砸在他手背:“殿下,即便如此她也再不能成为赵公主……”
“我不要她做什么赵公主!”石遵突然松开手,跌坐在榻上,声音发颤,“我只要能见到她就行,代嫸,你知道吗?我已经快不记得安安的样子了……”,指节死死揪着锦被,仿佛要将满心的无力都碾碎在掌下。
代嫸心疼地看着他,忍不住哽咽道:“殿下,您曾经说过权力地位大于一切,如今却为了女人失了姿态……”
“你不懂!”石遵打断她的话,双手紧紧捏住她的双臂,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她在晋国为了我受尽苦难,我看见过她身上的伤痕,那么得触目惊心!我已经抛弃过她一次了,我不能……”
“代嫸只知彭城公该去争取属于自己的一切,代嫸的命是彭城公救的,彭城公让我做的,我即便是死也会完成”,代嫸望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心中酸涩。
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映着石遵苍白而焦虑的面容,曾经那个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彭城公,如今竟被相思折磨得不成人形,代嫸心中明白,眼前这个男人,早已爱崔安安爱到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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